余华先生说:真正的作家只为内心写作。而一个作者,我只想写下自己的文章。这篇小文只是对母亲的纪念,也是对她生命的尊重和认可。挪威易卜生先生讲:每个人对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我想,母亲的离去,也有我不可隐藏的身影。
弹指间,匆匆岁晖已过四帙之新。然往事如磬,岁月如鼓,不时的萦起回响。
在这个夏日,这个夏夜,这个阃外车马如流的黄昏。在皎月澄洁如洗,靛蓝如碧的静夜,在斗室见方、昏黄炽豆的夜幕下。我凝视着母亲那甜美的微笑,那杏鹅圆润的脸庞,她好像要开口说话,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和我不能把思的默默笑靥。这一帧黑白镶剪的水纹照片,是那个时代特有的认证;这个小型张大小的旧照,久久沉寂在方匣内的安睡。陪护着我的春夏秋冬,陪护着我的黄昏与黎明……
应该说,我是要了母亲生命的刽子手。母亲在怀我的时候,她可能压根也想不到这个小孽子会要了她的性命。在那个七十年代的豫西小山村,在那全民皆宿窑洞、单衣薄食的山垇里,辰龙年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天际微云吐红,雀啾鹧鸣,母亲拖着笨重的身躯将要生产。母亲在怀胎之即,全身浮肿,胳肢泽明。用现代医学观点来看,母亲那时应该有较重病情,在乡镇卫生院住诊久治也不见愈痊。一级战备的父亲被多封加急电报召催。临行前,父亲将母亲的安稳托负给爷爷、奶奶,就匆然归队。父亲归队后不久,母亲就临盆了,但身体的病情使她不能有效营支体魄。在这个秋日黄昏,母亲临近了鬼门关。
昏黄的豆炽下,在围望的亲人前,母亲用一个女人的本能尽使的保稳子女生命的权力。我想那个夜晚是清静的,也是难眠的。宛若我在安静的夜晚敲下如同她生命的文字。母亲在鬼门关前的徘徊已耗费了她过多的生命张力。在接生婆的帮助下,黎明时分,姐姐率先诞生。母亲是幸运的,姐姐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每个人在生年后,都希望了解于生命诞生的过程。这是生命科学的一个愿望,犹如我同女儿共同探讨生命痕迹的过程。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活着的人们对生命意义的表达。
在老人的讲述中,我才知道母亲生育我又承受了多大的生命之重。姐姐诞生后,临产的我还是没有动静,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声已成为这个小山村拔心的隐痛。爷爷、奶奶看势不妙,就差大伯翻山越岭到三公里外的山凹里寻求外公外婆。那时候大伯年轻,抡起风火轮子摸黑向山那边奔跑。大伯是无耐的,他只能承担一个兄长的责任,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外婆家,向二老说明情况,就奔向另一个山头寻找乡村丈夫了。
外婆是一个小脚老太太,爱女心切的外婆扯起衣服拉上外公向闺女家中跑。这个小脚老太摸着黑光,在山路上摔了一跤又一跤。当她赶到女儿身边时,母亲已被我折腾得奄奄一息。奶奶请来的接生婆也无计可使,竟破天荒的想出了奇门异术,用一条板凳让母亲趴在上面,看能否使用下坠办法迫生。
母亲趴在板凳上,乡间俚话叫“担”一下,看能否生下来。她两目圆瞪,牙齿紧咬,浑身豆大的汗珠已打湿上襟,按照接生婆的吩咐在炕头、板凳上轮换位置临生。当她看到外婆时犹如降临一盏明灯,我想可能母亲看到外婆时会想,只要妈妈在就有希望。母亲抓着外婆的手放到嘴边,她疼痛的忍耐已化为对外婆深陷双瞳的深深注视。十分、半小时,一小时……。
她太累了,她已耗尽了体能,她咬着外婆的双手深深地嵌了进去。喉咙里挣扎着呜咽的回声“妈,我活不成唵。妈,我活不成唵……”。就这样她的面色渐渐灰白,灰白……。
我,在迎晨的熹光中降生。
时常说爱女莫若母,没有半句虚言。失女的痛苦,使外婆像一头发怒的母狮狂躁而又无处安放。她捶打着外公的肩膀,又举起被女儿咬烂的双手,在自个干瘦的脸上啪啪打得脆响。姨母见状便搀扶着痛哭的双亲回家了。从此以后,在日暮的黄昏,在豫西地区边远小山村贫瘠的山垇里,总有一个失女老妪在喃喃的悲鸣。
莎翁说,适当的悲哀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可以证明智慧的欠缺。时到今日,我还是感觉智慧的空位。我不能够完全明白母亲经受了多大的痛苦,才将我和姐姐降临人间。
过多的寻问可能会引起思绪的波澜,但母亲的罹难与外婆在世时的悲吟遥相会应。我想还是用托尔斯泰大匠的话解答吧:了解一切,就会原谅一切。
读者诸君,至此我想请大家原谅,原谅他们的无知,原谅他们的手足无措,原谅他们对母亲使用的这种“科学”降生法。更要原谅父亲在特殊战备时期的军令如山。在这个夏夜,在这个安静的时刻,我凝望着母亲的照片,凝想着长辈们讲述的故事。才发现这些故事的曲曲脉脉正验证着海明威先生的一名话: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按照家乡的习俗,母亲葬于山背后的一个护林窑里。那里背山面壑,绿林丛荫,脚下的田畦丰沃厚实,鲜棘从生。这几十年里,我都要回去看看,培培土,削削林,让仄道清晰,为后来有人。我想用一首小诗表达对母亲的敬重吧:
《不老身》
泣血噬齿不松根
为念悯子有还魂
不染韶华一瞬逝
遗野辰秋结穗金
昌谷青岭多云日
蛮子索索游离心
纵使千般尘风路
安祷海眠不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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