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秋分。你穿着单薄的风衣搭公交来到南城区,你通常不到那里去。它与你的住处,分别在城市的两端,这片将要出城的区域偏僻冷清,除了一座寺庙,别无其他。你正是冲着这庙来。
“姑娘,好面相。”庙前的算命先生试图喊住你。你匆匆走过。今天你特意除去妆容,连口红也褪得干干净净。
走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风不温柔。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让你分了心。嗒,嗒,嗒。
你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微微耸起肩膀。
到了你要去的殿前停住,你看了一眼中间那扇宽敞的门,耳边响起多年前,同行者那句低沉的解释,“跨过中间这一扇意味着红尘在后,遁入空门。”
多少年过去,你还是不能断了你的红尘。
你仔细地抬起右脚,一再确认,从右边那扇迈了进去。请了一炷香,行过礼,你找到修行人,对他说,“阿弥陀佛,师傅,我是来还愿的。我想点一盏灯。”
他引你至一盏莲灯,你拿起一根香,在众多摇曳的灯火中,借了最旺的那只。点燃,把灯摆到石板台内侧,你看着它微弱的,挣扎着燃起的火苗,跪了下去,怀着自以为最虔诚的心念,念起心经。直到膝盖痛到麻木,你才挣扎着起身。
转过身去,你想,在你转身的那一霎那,那灯火,就会熄灭吧。
你知道,这里,你再不会回来了。你想再看一眼你刚刚拜过的佛是不是笑着的。但是,你没有回头。你不可以回头。
天色暗了下来,风一阵吹,一阵停。离开的路是下坡,你裹紧风衣,控制着步子,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发抖。
等了很久,你想已经错过了末班车,没有出租经过,甚至没看到一个人影。
你懂了,这是一座泥土上的奈何桥,不是凡人随随便便走的路。
慢一点,再慢一点,也许便会有人递给你一碗酒喝。喝了,你就暖了。
酒迟迟没有送来,你忍不住想要回头,不能回头。你哼起一段小曲,分散自己的注意。
他叫住你的时候,你愣了神。以为是为你备着的酒真的送来了。
“这个时间,应该没有车回市区。”他在车内望着你。
“好像,是错过了末班车。”
“不介意的话,我载你一程。”
你犹豫着,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来。你听说那些不属于这人间的使者,会幻化成你熟悉的面孔,来到你的身边,度化你。你又看向他,他眼睛里的虔诚让你动摇。
再反应过来,你已经坐在车上。夜色朦胧。车里淡淡的香味让你昏昏欲睡。你与睡意对抗着。却听见他厚重的声音,“累了就睡一下,路还长。”
也许你只是太疲惫。也许是这车里的香味和温度,也许,是他缠绵的嗓音,让你暂时放下了防备。最坏,又能怎样呢。
你的眼皮越来越无力,侧头靠在车背,在渐合的缝隙中,你看见他转过头来看你,那眼神,温柔地让你想问他,你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你闭上双眼睡去之前,也许你问了,也许你没有。
你惊醒。看了看四周,仍是在车上,路程才过半。他见你一脸惊魂未定,贴心地递过来一瓶水。
“噩梦?”他看你一眼。
你没回答,望向车灯照亮的方向,周围的黑暗,被有限的光亮衬得更黑。
“说出来就不怕了。”
“不是噩梦。只是很容易惊醒。“你握紧了手中的水瓶。
“你是来还愿的。”他问。
“是。”
“愿望实现了吗?”
“释怀了。也算实现吧。我三年前来过。”跟他的对话,让你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你呢。为什么这个时间出现在那里。”
他笑,笑你才想起来要问。
”我是来看朋友。“
”在庙里?“
”在庙里。“他的手,轻松地控制着方向盘,“我以前也会做恶梦,他告诉我一句佛号。”
“就不做了吗?”你好奇地问。
“次数少了很多。重要的是,再没有魇在梦里醒不过来。”
“可以告诉我吗。”你也想抓住些什么,在你被梦中的恐惧吞噬时,可以把你拉回现实。
“可以,不过,要先告诉我你的梦。”
你犹疑片刻,拧开水瓶,抿了一口,缓缓说到:”我梦到自己在一个地下室里醒来。里面很黑,我找不到出口。然后,有海水涌进来。很咸,很凉。我没办法呼吸。在水里,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怎样都挣脱不掉。“
你仿佛又掉进了那个幽暗冰凉的恐怖陷阱,你侧过脸看着仪表盘,不敢想象前路的黑暗。
但,这不是最让你惶遽的部分。他静静地等着。
“每次,我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都会在我的床上醒来。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但是我看不见她在哪里。我想起身,但一动也不能动。那一团黑影向我压下来,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吸起,我悬在半空中,但是,一回头我还躺在床上……”你顿住,知道自己听上去有多离谱,“大夫说,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梦魇。只要好好调理,会好的。”
他没有应和,缓缓抬起右手,温暖地拨弄了一下你的头发。你一惊,他停住,侧脸看你。你看见他眼里的虔诚,感受到耳边手掌的厚实温度,慢慢地靠了上去。
另一个人的温度,肌肤,久违的触感,如果不是他莽撞的动作,你不会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怀念这般肌肤的厮磨。
半晌,他放下手,重新掌握住方向盘。你感觉脸颊瞬间有了凉意。
“你相信灵魂吗。”你问。
“我相信一切可能性。”
“如果有一天,我放弃挣扎了,它会带我的灵魂去哪里……”你茫然地问。
“如果,有人守着你的灵魂,你还要放弃挣扎吗。”
你们看向彼此,眼神交错。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车子驶进市区,停在你住的宾馆,窗外灯火阑珊,有光的地方,就没有黑暗。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了。”
“去哪儿?”
“还不知道,打算,向南走。”
“这样的话,我们顺路。”
“你也要走?”
“是,我只是路过,来看朋友。”
“我没有可以去看的朋友。”你不无遗憾地说,“我只是要去下一座庙。”
他点头,靠近你,在你耳边低声呢喃了一句。
你躺在宾馆的床上,一遍一遍重复他告诉你的密语,床头灯开着,却还是不敢睡。起身走到床边,窗外,他的车还在。
你顾不得风衣,赤脚穿着拖鞋跑下楼。
他按下车窗,抬头看着你,弯起一侧嘴角问你:“起作用了吗?”
你摇头,“没睡。”
“怕?”
“嗯。”
“要我守着你吗。”
他的声音自在温暖,如同一个老朋友。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终于问出了口。
他笑着下车,没有回答,轻轻牵起你的手,拉着你向宾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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