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从Kindle上下了一本《阿城精选集》,上下班的路上随意翻了翻,读来竟有满口余香绕梁三日之感,之前看很多人说“好看不过阿城”,果不其然。不过阿城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写的,之前只看过《棋王》一篇,现在才找来系统的看,不免让人遗憾,不过好饭不怕晚,总算是没有错过!(这要感谢Kindle呀,每年能多读N本书!)
今天我们先不管阿城小说的具体内容以及思想层面上的东西,单从语言文字的运用上,看看他的小说到底是如何好看?代表作三王(《棋王》、《树王》和《孩子王》)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暂且略过不提,只拿诸如《会餐》、《峡谷》、《节日》和《洗澡》这几个短篇看看,他的小说到底是如何好看?
先看下面几段自然风光的描写
01.太阳在西边儿地线上还残着半张红脸,凉气就漫开了。/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凉气激人。东边儿地线上在升起大圆月亮,微微有些黄。/月亮照得一地青白。有人叹了,大家都仰起头看那月亮。那月亮竟被众人看得摇摇晃晃,模糊起来。(《会餐》)
02.傍晚的大渠,东坡顶还有太阳,红黄红黄的,西坡凉下来了,草都有了精神。沟底有水,哗啦哗啦的。虫子飞起来,燕子蹿过来蹿过去。 月亮在水里渐渐小了,天黑下来。三四颗大星星亮亮的不动,动的是火萤子。 (《节日》)
03.中午的太阳极辣,烫得脸缩着。半天的云前仰后合,被风赶着跑,于是草原上一片一片地暗下去,又一片一片地亮起来。 阳光明晃晃地从云中垂下来,燃着了草冈上一块红的火,一块黄的火。 (《洗澡》)
04.草原冻得黑黑的,天地黑得冷,没有一颗星星不哆嗦。就不看星星,省得心里冷。/天一截比一截亮。湖纹丝不动。/一疙瘩红炭,远远的,无声无息,一蹿,大了一点儿。屁股上都有了感觉。那红炭又一蹿,又大了一点,天上渗出血来。(《湖底》)
阿城写自然风光,不管是太阳月亮,还是星星,通常会给出一种拟人化的描写,比如写太阳“半张脸”,太阳“极辣”,写月亮“摇摇晃晃”,写云“前仰后合,被风赶着跑”,写星星“哆嗦”,真是形神兼备,还有一点他的描写还带有极强的色彩感,比如太阳是半张“红脸”,太阳“红黄红黄的”,写太阳初升为“红炭”,写月亮“微微有些黄”,写阳光“明晃晃”,写草原“一块红的火,一块黄的火”,好像如在眼前一般。总之在阿城的小说中,总是三两个字就把所需的氛围给渲染起来,带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是那句“草原冻得黑黑的,天地黑的冷,没有一颗星星不哆嗦。就不看星星,省的心里冷!”,当时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竟然真就把我给冷的一哆嗦!
再来看看阿城对阿猫阿狗的刻画
01.狗们在昏暗中箭一样蹿出来,又箭一样蹿回去,汪汪叫着。/杀猪师傅用膝骨压在猪身上,猪就乱蹬,用一辈子的力气叫着。(《会餐》)
02.鸡呢,头一抻一抻地踱到街对面,伸开一只翅膀一条腿,探个懒腰,擞擞羽毛,拉了一摊屎,开始用嘴啄磨胸和背。(《节日》)
03.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 (《峡谷》)
04.牛早卧在地上,两眼哀哀地慢慢眨。两个汉子拽起一条牛,骂着赶到索头。那牛软下去,淌出两滴泪,大眼失了神,皮肉开始抖。汉子们缚了它的四蹄,挂在角框上,又将绳扣住框,发一声喊,猛力一推。牛嘴咧开,叫不出声,皮肉抖得模糊一层,屎尿尽数撒泄。(《溜索》)
05.骑手猛一松缰,那马就箭一样笔直地跑进河里,水扇一样分开。马又一跃到对面岸上,飞一样从草上飘过去。 (《洗澡》)
如果是在农村长大并且接触过这些活物的话,读来肯定是亲切无比,甚至会拍案叫绝。牛和马我见的少,不敢乱说,但是猪狗鸡却常见,简单的几句话简直让人觉的眼前就有一只见了陌生人却又不敢贸然出击,上蹿下跳的大黄狗,还有那么一头嗷嗷待宰的肥猪,至于那只公鸡就更不用说了,你恨不能起身把它捉了过来。
再看看他是怎么写人的
01.骑手把衣服都脱了,阳光下,如一块脏玉,宽宽的一身肉,屁股有些短,腿弯弯的站在岸边,用力地搔身上。/我急忙用手使劲搓胸前,脸上,腿下,又仰倒在水里。水激得胸紧紧的,喘不出大口的气。天上的云稳稳地快跑。我也周身仔细地搓,之后站起来。风吹过,浑身抖着,腮僵得硬硬的,缩缩地看一看草原。 (《洗澡》)
02.都甩了大羊皮袄,缩头缩脑地解袄扣子。绒衫不脱,脱裤子。都赶紧用手搓屁股,搓大腿,搓腿肚子,咔哧咔哧的。搓热了,搓麻了,手都搓烫了,指尖还冰凉。都勾着腰,一人提一截网,一长串儿,往水里走。(《湖底 》)
我的老家是个有山有水的地,小时候农村没什么玩的,在水库里面洗澡算是一大乐事,夏天自不必说,就是入夏之前立秋之后也会偷偷摸摸的下水,那个时候水很凉,分明就是《洗澡》里面的这种感觉,简直不能再生动再贴切。
中文作家中动词用得最好的
阿城曾经被台湾作家奉为中文作家中动词用得最好的,仔细想想竟然所言非虚,因为你很难再找出这样一个人,看看下面两段摘录:
01.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手掌在桌上划一划,就有嚓嚓的声音。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节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峡谷》)
02.小龙于是觉得没有意思,瞧瞧鸡,看看鸟。望望天,希望听见枪响。很久很久,还没有响。 小龙慢慢移到院子的门口,站着。之后,跨出门,站着。之后,靠在门框上,手伸到衣服里,挠挠背,挠挠肚皮,突然一闪,蹿到街上,并没有听到妈妈喊,就放心地沿墙根在没人的街上走。 (《节日》)
骑手吃饭的过程没见过,不过小时候调皮从家里跑出去玩,不就是小龙这个套路么?关键是这么一个复杂的过程,阿城用三两句话就写的这么动感十足,真是神来之笔!
原来就是古典中国味
阿城的小说读来如此之妙,让我忍不住上网查了更多人对他的评价,前面提到的那些同行就不说了,有很多搞评论的,文科生写论文的,凡是写到阿城的几乎都会说他的文风来自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比如《红楼梦》。仔细回味一番,还真是那么回事,怪不得读起来那么有味道。诸如传统四大名著的语言特点,大体上是简约直白,不事雕琢,而阿城的小说也一样,在他的作品里面看不到冗长、繁杂、错乱的长句,他的句子大都短小精悍,一句往往有几个逗号,两三个字就是一句 ,甚至文白杂糅,但读来却又很贴切,没有那种文绉绉掉书袋的感觉。 这种从容平和叙述风格 ,不就是就是来自传统的一种气度一种神韵么?另外,我国传统诗文历来讲究“炼字”和“推敲”, 往往一字一词成为全句全诗的点睛之笔, 从上面几个短篇来看,阿城也是如此,他写人状物惜墨如金,他不会把话说透, 仅着一个字或几个词就把自己感觉写到极致,写到形神毕肖,甚至带着一重诗意,充满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和审美空间。
八十年代,阿城的作品刚出来时,王蒙曾这样说过:“我久没见到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文体、这样的叙述风格了,异于现时流行的各家笔墨 , 但又不生僻”,如今三十四年过后, 阿城小说的语言依然与众不同、还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那是因为他和大部分当代作家中没有人能够再写出这种充满中国古典意境的文字了。
据说散文随笔更妙
不过众口难调,有人对阿城的小说推崇备至,也有人觉得了了,不过他的散文随笔很好应该是公论。之前偶然听到宁财神的一段访谈,他就对阿城的随笔钟爱有加,曾经拿来当枕边书读了很长时间。不过目前他的随笔还没看,不敢乱说,等读过之后再胡言乱语的点评几句。
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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