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秋,约莫五更,小城依旧闷热,黯淡的月光浸出地平线,天际似一幅油墨画。
几个夜里,狗群不在聚首。'老王'没来,'大华'不响,当事人'阿花'没架可劝,没热闹瞧,吃瓜群众纷纷回窝歇着。
伊有些不习惯,眯缝眼摸起来,鬼使神差地冲了个凉水澡,刺激。随后上街觅食,睡眼朦胧地穿梭上路牙子,迷迷糊糊的人摇曳在湿热空气里,身子空虚被微风撼动。纵横的街道交错成一张灰色石网,风筝与秃皮电线纠缠不清,红砖堆砌的阳台满满年代感,卫星锅锈迹斑斑。
伊将双手抄在兜里,心底拨着如意算盘,脊梁似迟暮老人一般无二,弯得像个问号。几道深浅不一的沟壑状皱纹挂在脑门,增添了几分焦虑。
不管了,伊狠下心,鬼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他?稳住,拨开云雾,没被劈死就拨下一朵。
神游之际,嘎吱作响的破旧四轮从身前飞驰而过,黑影压在车头,十分吃力地匍匐前进,貌似姓罗。
风里卷着一股诱人香气撩起连衣帽,潮水般涌上牙关的胃酸在翻腾,嚎叫的胃鸣弄得伊像个饿死鬼出没。他咽下一口气,感觉身体被掏空,力不从心。
2
卖嫩豆腐的叫罗门生,上无行孝之事体,下有一双儿女,半身入土,一只脚跨进门关,怕没机会,逢人爱讲其生凭。邻里都识他嘴碎,忍不得他出牌摸牌慢,叽里呱啦像和尚诵经,没趣。
他讲,前脚招商后脚就建设,儿女其实就是南孚两极,一处漏电,一处放电,靠在一起相互抵消,猴子在一旁捞月亮,啥也捞不着。土地属公家,存折小数点太靠前,祖辈留有一套房,但墙壁没'拆'字红章,没卵子用。家里无人士宦,一生与钱权无缘,路上掀不起风,海里翻不起浪,海陆两栖都不行,难熬噢!不如三件套凑齐,随美英早点遁入空门。
念叨来去,总归是要提到他家美英,擦着眼角,不好意思地说是沙眼,之后接着碎碎念别事。
打牌时'脑子抽风'歇下手,瞄一眼公鸡铁的空缺桌位,摊开手抻出去撩白,戏谑称,这年生,糟老头都喜欢钱和腿,独鄙人中意十里铺的豆腐,别人的瞥都不瞥一眼。
摸牌,摸牌。赖子张催他。
瘸腿黄抓牌看牌,讲,老了还一如既往地自命,勿要在吹牛不打稿,抓牌,抓牌。
没福气的美英是罗门生的老伴儿,做的嫩豆腐十里飘香勾人魂,街坊邻居都叫她豆腐西施。为门生后来,人的吸引力大不如从前,名号倒是依旧响亮。
可惜,貌美如花的美英过早离世,走在说不清的车祸里,当时,罗老头正好上副好牌。
矮胖子棋牌老板于光宗来报信,罗老头勿在斗了,媳妇儿都卷车轱辘下了,去见最后一面去。通完信,匆忙下楼,关好窗,锁好门,蒙上被装死,雷公都叫不醒。
罗老头一听,胸口堵,气上不来,肺鸣长哼,两腿一蹬,全身瘫软进椅子。瘸腿黄,赖子张往日见他比谁都活跃,现在慌神了。
怎么办?要不要赔钱?
甭慌老黄。
瘸腿黄杵着拐杖踱来踱去,罗老头附体般嘴碎。赖子张手里捏着牌发言,其实他的双腿也在打颤,心慌得一匹。瘸腿黄镇定下来,突然想起什么,惊咦一声,匆忙地讲,
老张,你买的手机勒?
赖子张往日习惯人喊他用'赖子'打头阵,一时反应不来,左顾右盼找张姓牌友,被瘸腿黄的拐杖一桶,茅塞顿开,急急忙忙地摸出小灵通。按键好半晌,还是没人讲话,连个屁也不响,屏幕显示左往右的灰色进度条。瘸腿黄夺过电话,怨他,
咦!还有心情玩贪吃蛇。
俩人瞎捣鼓半天,依然不会使新时代机器。赖子张也慌了,玩赖的胆量和气魄荡然无存,他深知大赌伤身,小赌怡情,猛赌倾家荡产,平日也就打五毛一块凶得很,现在心扑通跳得快,像误打误撞挪屁股上了一桌五块起底,不封上线的牌桌。
赖子张敲退堂鼓,提议,要不开溜!
瘸腿黄吓一跳,愣着神回他,不行不行,不厚道,锁着眉又讲,以后斗地主难搞哦,三缺一。
最终,俩人连拖带拽像搬运尸体一样将罗老头弄出室外。瘸腿黄摸上路口,支起来的拐杖像是停车场的自动栏杆。成功劫着一辆老年代步车,三人合理将罗老头塞进后备箱,挤进去驾驶仓,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
罗老头成功被送去医院,两牌友满头凉汗地坐在过道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一句话不响。瘸腿黄喉咙痒,咳两下,问赖子张,
有没有?
赖子张应他,
医院的烟点不燃又不准抽,到外面去。
俩人并肩朝出口走去,赖子张手把着一盒火柴,烟已经叼在嘴上,长椅上的陌生人打量过道二位。幽长过道里响起铁拐撞击板砖类似敲击金属的声音。
瘸腿黄走着,身体轻盈,觉得腿又回来了。
罗老头躺在病床上,牌还捏着在手里,隐约嗅到了熟悉的香皂气味。他估摸美英睡在旁边,眯着眼气得不愿同他说话,怪他又摸出去找人打牌,几人斗一夜心还不够,大半宿还拉公鸡铁搓麻将。
老头醒来后,随即嚷着要吃嫩豆腐,指着身边的空病床讲,不吃老太婆的豆腐,像个孩子一样叉腰噘嘴等,用什么哄都不好使。一番商量过后,女儿负责照看他,儿子出去买。
罗老头嗦完一碗,放下碗筷还要再来。又唆一碗,怨,这是同一家…前前后后换了四家店面,两家一样的被吃出来,到八碗,罗老头吃不动了,打着嗝不高兴地讲,味道不正宗。随后一头栽回枕头,两眼空洞地观望天花板,嘴里小声碎念,像是牌被自己打臭了。
大家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医生讲是应激表现。赖子张喊和瘸腿黄不这样想,二人直淌汗水,害怕罗老头患脑血栓,随后挽着主治医师左右手,叫他再看看,多治会儿。其实他俩只是怕以后三缺一。
3
出院后,医院告诉修养时日。他却坐不住,一次憋不住,摸去棋牌室,撸起袖子抓牌。瘸腿黄眼尖,瞅见腕表,手指粘点舌头湿气,边拿牌边慢吞地讲,
老喽啰是要雄起,焕发第二春,讨个小老婆,整一段黄昏恋咯!
瞎诌,罗老头冷他一眼,催,麻烦上手稳狠准,牌都被你搞塌了。立刻调转枪口,
赖子张快点,拿牌别墨迹,别两张一起揪,我们不瞎,放开,放开…
后来就接着美英生意,一天几十几块几毛几都要存到银行,弄个小黑本子扎个私人账。街坊都说他脑瓜子灵光,从来没交过'税'他同人讲,
一碗收人家五块,良心价,摆一处摊要咋十块钱,恶霸强这杆如意秤盘,你们认我不认。
老头卖货从西街出发,先到东街旧场,窜到南苑买个希望,城北是终点站,有个棋牌室铺子,就是老于开的,可停放物件,两块过夜。
每次上好锁就会进去智力开发,挑战难度的话上三楼搓几圈麻将。同是几十张牌,他却讲,麻将难记些,不刺激,心脏扛得住。
赖子张笑他没出息,说他被自己的金花炸弹打怕了,知难而退不够男人。
卖货路上有人喊来一碗,罗老头才停脚。人家觉得味道正,欲再来一碗,被惨遭拒绝。他讲,勿怪我扫兴,规矩只售一碗。随后,左脚勾踏板右腿划两步,人翻上车去潇洒离开。有人背地里见不得怪,讲,
便宜没好货,哪有黑心商家有货不买,什么只售一碗,装啥子清高。
罗老头不介,遇见生人照旧,熟人碰面仍然招呼两句,大体意思是问人来不来,还是买货。别人却又讲他不厚道,打感情牌。他不辩,哼一曲空城计,不买拉到的轻松样儿,悠悠走开。
同行阿奶见他路过来买菜,同他聊,
倘若腿灵,也就随你蹬四轮。
蹬啥,他嘴又碎,有这个心坐轮椅都能卖。
阿奶气得肝直颤抖,掀开白布,捞案板上的豆腐砸他,骂他思想不端正,咒他不得好死。
街区管不严,条子没烟酒才开工开,一月一次。管西街的家伙姓随,方头方脑,相貌恶煞,开会儿听上头讲廉洁,心头却骂人,放屁,吃东西时就你这只大老虎嘴张得最大,嘴上不要,手到是勤,裤兜随时张开个吃人的口子。
其实他也跟风炮制,谋得半官,大家敬称其一声馆主,私下里呼他恶霸强。
此人腰间常别部扣机,挎一褐色旧皮包,午时一到,准时上街收钱,勤勤恳恳工作十多年,腰包鼓不鼓?天晓得,但是整条街最难搞的广场舞大妈都怕他,这点上,大家有目共睹。
一段时间流传,'世上无难事,只要找阿妈'的佳话,'阿妈'就指代一些提着低音炮,饭后约姐妹霸球场跳恰恰的广场舞大妈。
运动小伙一身肌肉也无用,阿妈来跳舞都怕,场子让出来,抱着球在一旁呆着看,刚从教练哪儿拿到球,立刻就成了去他蔫儿的篮球梦。
小伙中有人耐不住,提议,走走走,哥几个上电玩去,开飞车,搞搞电竞,德智体全面发展。
随馆主驾到后,大妈转移战场,小伙捡回场子。电玩老板骂他,说他是专门欺负老太太的恶霸,没头发长得像光头强。
恶霸强就是这么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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