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多如此。”
多年以前我在《围城》的封面上看到这句话，只觉得惊奇，不解其中味。过后几经周转，才从中体会到一点苦涩。
每当国庆前夕，我们都躁动不安。就像套着桎梏的囚徒、困在笼中的鸟即将重见天日。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憧憬着，逃离这围城，却不知方才离开那座围城的那只脚，下一秒却要踏进另一座围城。
我终于理解到人生何处不是围城？我们何尝不是套着枷锁？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仍可以铐着跳舞。因为，人生何处不可以跳舞？
国庆才刚刚开始，一连串电话就从武汉的叔叔那儿打来，他硬是要把我绑到武汉去。美其名曰放松心情，其实是要就高考的问题跟我好好做一下思想工作，要给我浇一把火，让我在高考即将来临之际兀自地好好燃烧一回。
当然最后结果肯定是不尽如人意的，他那套老生常谈、陈词滥调早就叫我厌烦，况且我自以为在高考方面我的思想准备已经足够充分了，他这一来实在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正当我悔恨此趟武汉之旅的无意义和浪费时间时（这次旅行某种程度上也导致我的作业也才草草写了几笔），意外的惊喜却接踵而至。
那已经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了。（上午我们乘坐南湖新开的地铁去园博园玩，索然无味。人群、炎热和漫无目的的拥挤还不及写作业来得有意义。）一天所剩无几，这时爷爷奶奶提出去省图书馆（爷爷奶奶随叔叔住在武汉，照看上小学的堂弟），这个提议轻而易举的就勾起了我的兴致（这点就无需赘言了吧），我们坐公交来到了省图书馆。
我被眼前的壮丽景色迷醉，一层一层高高的书架堆砌在静默的圆桌旁边。鸦雀无声的图书馆只听得见带着墨香的书页划过指尖的清脆音乐。博尔赫斯曾经谈到过，他想象中天堂的样子，就是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图书馆。此刻我深有体会。
大致瞥了个究竟之后，我们匆匆搭上了回程的公共汽车（节假日省图书馆提前关闭，再加之时间有限，借书已无意义，只好草草离场。不过倘若以后能考上武汉的大学，那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我和爷爷奶奶在外面的饭店吃起了晚饭。黄昏渲染着繁华街道上的街灯和川流不息的汽车与人群。我们开始触碰那个令我“意外惊喜”的时刻。
出于何由，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像是说到这个时代是不公平的，我们只有顺应它），爷爷奶奶开始了他们跨越半个世纪的回忆。
我的爷爷今年整整七十岁（我去武汉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就是去给爷爷提前过70岁生日），他生于农村，三岁时被城里人领养（那时候农村贫穷，一家七个供养不起。我的爷爷是被卖掉的那一个——或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爷爷从此从农村走向了城市），八岁时开始帮家里人耕地。他的高中，文理兼优（据他所说），如果不出意外考个大学不在话下（那个时候考上大学想必不消我多说）。然而世事难料，黑色的帷幕悄然拉开，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理所当然我的爷爷也光荣地成为了“老三届”的一员，在毛主席的号召下，他向农村走去……后来他的人生几经辗转，开过货车、当过修理工，做过文员，还当过工程师（修路）。他的一生无比平凡，但却处处都能擦出火花。最后，他没有文凭，他以一个工人的身份拿退休金。
我的奶奶成长于农村，她与我爷爷自由恋爱（匪夷所思）。文化大革命的钟声敲响之际，她正在备战高考。高三，在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关头，通知下来了，于是她也走向农村……后来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她在师资匮乏的解放后中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她教英语（她高中先学的俄语，到了高三才开始草草地学习英语），她自己一边学一边教。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某师范大学（具体什么大学我忘了）！甚至已经过了政检（政治检查），然而却迟迟没有来通知。她就这么等着，等过了漫长岁月，等到了头发斑白（“当初怎么就不知道去那边问问呢？”她在与我讲述的时候如是说道）……最后，她所教的学生们都毕业了——科班出身，其中不乏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时代的洪流不断向前推进，她最终成为被淘汰在岸边的那批人。
往事不堪回首。我知道我早已被这些往事深深地打动，我以前从未听爷爷奶奶说过这些。我的爷爷感叹：我和你奶奶生活在最不公平的年代。即使如此，他们仍旧活到了现在。突然之间我体味到一种叫做“人生”的东西。
“你们也许生活在不公平之中，但生活仍然要继续，如果你硬要违背时代的潮流，那就是自取灭亡。你比我们幸福，你至少还有机会去把握你自己的人生。在这样一个看文凭的时代可以尽全力去拿到一个好文凭，而可以本得到的又为什么要放弃呢？”（这段话虽然转述自我之口，遣词造句上难以会沾上我的印记，但是原意是大致符合的，毕竟我无法将原来的对话逐字逐句的复述出来，所以只能用转述的方式至少复制出当时的感情）。
我非常赞同爷爷的观点。我甚至难以置信我竟然能跟爷爷的相反如此契合。
在我们谈话的尾声，我们再一次又谈到那个荒诞的年代，那一个我只曾在余华的小说里看到过的荒诞年代。我思忖道：西方人在上个世纪成兴起过一阵写荒诞小说的风气，而我们那个时代的历史本身就是一套荒诞派小说全集。我们谈到人民公社、谎报粮食产量（一山更比一山高，这个村多少多少斤，那个村更高，再到另一个村甚至高出十倍不止）、大炼钢铁（家家户户砸锅烧铁，然后烧出一团浆糊）、开设食堂（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24小时有饭吃，而且饭还不错。大鱼大肉、大吃特吃。吃了几年，吃完了就开始闹饥荒……），聊到最后我们捧腹大笑、面面相觑、五味杂陈。
欢笑过后，我们朝马路的那一头走去。那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用我的全力去面对高考，我要用我的全力去度过我这一生。我坚定的眸子里倒映着那一晚皎洁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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