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归来,老母亲驱车从火车站接我回家。我趴在车窗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我平日生活的地方:在工地狭缝中苟且偷生的高楼大厦、烟灰里被无数车轮呼啸着碾过的街、浑身是汗低着头做工的工人……整座城市一如既往。
突然间一个标牌抓住了我的视线,它竖在高架桥边上,由配色俗气的LED灯管搭成,上面写着“澄煌”两个大大的字。标牌所属的是一家三层楼高的大饭店,矗立在交通繁华处,从高架桥上看像个方方正正的灰匣子,毫无美感,毫无气派。它的大门紧邻停车场,无论何时停车场都是空荡荡的,就餐最高峰的午市和晚市,所停车辆也不过十辆。诚然,它没什么人气,导致它没人气的原因有两点:一是菜不好吃,二是价格贵。现在的饭店要不就像同庆楼那样,定位宴请,菜肴虽贵却上档次;要不就像购物城里的小餐厅那样,小份小份上菜,满足年轻人尝鲜又节俭的消费需求。“澄煌”偏不,它的菜单从“浇汁锅巴”到“蔬菜丸子”,从“红烧牛肉”到“臭鳜鱼”,无不是过时的农家菜,一份一锅份量,两锅价格,三两人来吃时根本无从点菜。
我的老母亲喜欢这家店,因为她以前总能从单位搞到代金券,两百元,除了酒水随便点。我家境不好,父亲在轮胎厂做工,母亲在工地刷漆,祖父母退休在家靠微薄的退休工资度日,在还完每月的房贷、交齐水电费后,留给家里的闲钱就不多了,断炊时有发生。母亲的单位薪水微薄,母亲是老员工,单位不算亏待她,每次领导请客户吃饭后赠送的券都给了母亲。两百元的代金券相当于天上掉下来的一笔巨款,母亲总是舍不得用,直到快要过期才从枕头下拿出来,带上父亲和我,扛上年迈的祖父母,去“澄煌”来一顿“霸王餐”充饥。有时候点不够代金券的额度,母亲还会多点一份蔬菜丸子或浇汁锅巴去接济九十来岁的太爷爷太奶奶。我年幼不懂事,嫌“澄煌”老土,总想去同学们课下谈论的饭店尝尝。
“妈妈,我要吃海鲜面!我要吃焖锅!我不要吃‘澄煌’!”
母亲这时候总会拍拍我的头,布满刀刻般皱纹的眼角挤出一丝苦笑:“孩子,等咱们还完房贷,有钱买菜了,就不来‘澄煌’了。等你长大了,工作了,有出息了,想吃什么都行!”
母亲牵着我进门了,向穿得比她还光鲜的迎宾员点头哈腰地笑,一边跟着引路的服务员小碎步走着,一边反反复复问代金券可能用,眼神流露出乞求和惶恐,像是在商店里被抓个现行的小偷,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复才如释重负。我们总是被引到大厅最角落一个充满霉味的位置。母亲脱下她沾上油漆点的外套,垫在满是霉斑的椅子上,再让我坐在上面,然后把菜单推到我面前,说:“委屈你啦,我的小祖宗啊。今个儿你点菜!点你喜欢吃的!尽管点!”她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这两百元的代金券让她有了变成富人的错觉,“尽管点”这三个字她说得尤其豪爽,简直用尽了毕生的骄傲。
我毫不客气的全点荤菜,什么红烧猪蹄、红烧牛肉、脆皮烧鸭……这些都是平日同学们晒在朋友圈里、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食,即便被做成大锅菜的味道,拍成照片也不会输给同学们,比起满足胃口,我更想满足那久旱后等待甘霖的自尊心。父亲母亲则在一边紧张的加加减减,生怕我点的菜超了两百元。
“够了!”母亲一声大喝,收走我手里的菜单。
或者是这样:
“把***划了,换个贵点的,不然离两百块差太多,不划算。”
等了一个世纪,上菜了。爷爷最爱吃的炸臭豆腐、奶奶最爱吃的浇汁锅巴、父亲最爱吃的猪蹄、母亲最爱吃的酸辣汤、我最爱吃的牛肉……每个人都像饿虎扑食一样对着圆桌上的盘子恶狠狠戳去筷子。奶奶把锅巴捣碎,浸在金黄色油腻腻的汁水里,先涮底下一面,然后翻面再涮,涮多了锅巴软了,涮少了不进味。她舍不得吃汤汁里的肉,小心翼翼地把零星肉片捡下,用舌头舔尽锅巴上没被吸收的汤汁,然后小口小口品尝滋味口感刚刚好的锅巴。待到她吃完整整一片锅巴,碗里也集了半碗底肉片了。这时候她就招呼我来,一勺一勺喂我吃肉。爷爷和父亲埋头吃菜,大块的肉就这大块的饭,拳头大小搪成一团,哗啦一下塞进嘴里,头一抬,腮帮子一涨一缩,喉咙眼一鼓一瘪,就下了肚,满足地打个嗝,脸上一片红晕。母亲筷子动得勤,却不怎么张口,左一块油麦菜叼给奶奶,右一块大肠叼给爷爷,刚站起给父亲盛汤,又坐下帮我拨虾壳,虽然自己不吃,看着我们吃也像饱了一样,黝黑的脸上两簇油亮油亮的高原红闪闪发光。
我每每是吃到饭菜噎在嗓子眼才停筷。穷人家的孩子,吃饱饭就是奢求。我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巴望着盘子里剩下的油渣蒜末,心想不把它们吃完都是种罪过。母亲盘算了下剩菜,嗯,还不少,值:“服务员,来个打包盒,不要两块钱的,拿一块钱的来。”然后把每个盘子竖起来,用筷子把剩菜赶到打包盒里,直到每一滴油水都沥干才罢休。一个小小的打包盒,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油渣、菜梗子、肥肉皮儿……第二天,在母亲手里它们又会变成一道可口的饭菜。
“澄煌”的饭菜,一直伴随到我大学二年级。它是“农家菜”、“土气过时”的代名词,也是“饱腹感”和“美味”的代名词。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我贫苦的童年中唯一的幸福来源。
这样的幸福也只持续到大学二年级的暑假。
经济不景气,母亲下岗了,除了祖父母微薄的退休金外,家里的经济支柱只有父亲给别人装轮胎换来的工资和我不稳定的奖学金。我们卖掉了奶奶单位发的补助房,母亲把她的本田思域换成了拥挤的蓝色两箱车。更重要的是,我们再没有“澄煌”的代金券了。就算土、过时,“澄煌”也与我们一家无缘了。
没有“澄煌”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可以不去想它,反正断炊时有发生,习惯了,也不求去“澄煌”吃几次“霸王餐”能让我们的肚皮丰润起来。可是渐渐的,我开始怀念曾经挂在嘴角的油水,饿肚子时会习惯性地舔舔嘴唇,找寻那上面可能还残留着的“澄煌”带皮牛肉的滋味儿。我不要海鲜面,不要焖锅,我只要“澄煌”!
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餐桌上破天荒有了鸡蛋。我吃着鸡蛋就青菜面,对母亲说:“妈妈,咱什么时候可以再去‘澄煌’啊。”
母亲说了让我很是熟悉的话:“孩子,等咱们有钱了,吃得起了,就去‘澄煌’。等你长大了,工作了,有出息了,想吃什么都行!”
我流泪了。母亲却瘪瘪嘴,挤出微笑,她那饱经沧桑干涸的眼角已经流不出泪水了。
再后来,今天,我路过“澄煌”。它还是一如既往,这座苦涩的城市还是一如既往。我记忆中的“澄煌”却再也回不去了。
人啊,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再见了,“澄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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