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9日下午一点二十九分,外婆独自踏过岁月的长河,在生命的彼岸向我们轻轻挥手作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至亲会溘然长逝,整个过程就像是蜻蜓点水那样,出奇地云淡风轻。悲痛的时间很少,少到容不得我流下过多的眼泪,哀乐就在一阵烟雾中戛然而止了。外婆的女儿们都表现得非常坚强,坚强到让我觉得外婆也许只是在跟我们开一个玩笑,明天,她就会醒过来,继续再给我们做她最拿手的碌鹅了。直到我去了医院的ICU,小姨在听到医生宣布手术无效的结果后,终于失控痛哭,我的眼圈才开始泛红,才知道真的不得不跟外婆告别了。
外婆是在跟友人一起坐公交去市场买生姜时,突发脑溢血而亡的。制作冬姜是外婆每年冬天都会做的事。外婆的冬姜干干瘦瘦,细细长长,像树叶那样蜷缩起来。我想,外婆是想通过晒姜的形式把冬日的阳光都收缴进这一条条小小的冬姜里,然后将这世间最好的礼物送给自己的至亲。外婆对大家的爱就像这些冬姜,初看起来干扁无华,但只要将冬姜放进水中熬汤,姜就会在汤水中舒展,散发出比普通的姜更多的香气。每每喝着用冬姜煲的汤,夹着香气的温热就会进入体内,辟去寒气,滋养经络。我体寒,冬天在寒冷的天气中喝汤有时就像是在冰天雪地中慢慢生起一团温和的火焰。
外婆对我的爱没有太多例外,也像她晒冬姜分给大家一样,细雨无声。她从未给我打过电话嘘寒问暖,也从未给我买过礼物,更没有专门留意过我的口味,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但我对外婆的感情,比起其他亲人来说更为特殊。 小时候由于农村计划生育和重男轻女,我被家里人东藏西藏,辗转寄养在别人家里,期间,有一段时间是在外婆家里寄住的。记忆中那时的外婆很严肃,长了一头在我那个年龄有些不能理解的蓬蓬的黑色卷发,脸似乎被不悦喷上了定型喷雾,很难看见笑容。外婆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她一直是带着善意来理解我的,在众人都不解我小时候由于缺乏关爱而变得性格古怪闭塞时,外婆会说我天性非常善良;当我自以为在杂物房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没人要的小宝库,把里面的零钱偷走时,外婆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告诉我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得知道;当自己由于年幼在外婆站着打麻将时移动了她的凳子导致她摔在了地上,众人都在斥责我时,外婆嘴里只说没事没事,她不是故意的……世间万事复杂纷繁,人心也因为社会这个大染缸变得坚硬冷淡,能有一个人特地去寻找一条充满阳光的道路来理解你,我感到无比幸福。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到香港时,母亲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绩一般得意地说起过往那件我放不下的事。我当时不置可否,打算一笑而过,外婆却皱着眉头教训起母亲,说她不该把这件事说成是自己女儿的责任,然后又跟我说不是事事都得忍让他人。当时我的心宛如被一位天使抚摸了一般,想不到我那沉寂在心底的呼喊原来也有被人听到过,而且还能得到这番保护。小时候我便知道,大人们大都是些不肯承认自己错误或失败的生物,他们为了自己的颜面亦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好受些,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事情的罪魁祸首绑架在他人他物上,我小时候就曾成为过父母这样的情绪垃圾桶,也曾因为不懂世事而自卑自责过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压抑也直至大学大脑思路清晰后才得以缓解。如今家人都很爱我,但小时候被舍弃,被他人领养的事大家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这种态度也许是出于保护,不想纠结过去,但我的喉咙里一直都扼着那么几句话,不是为了据理力争,也许只是想任性撒娇。我明白人生的不易以及人性的缺陷,但我心底还是非常幼稚,即便长这么大,事情也过去了十几年,依旧希望能告诉长辈我的不快乐,然后得到长辈们的宽慰——我的出生并没有错。外婆在这件事情上很好地保护了我的自尊。
外婆生前对我最后的嘱咐就是多跟他和外公讲话。朋友曾说我对外婆的遗憾是没有在她临终前跟她告别,其实,不是的。我的遗憾是忽略了死神其实早已在自己身边的老人旁边挥动镰刀静待时机。人生的旅程中,浓墨重彩的往往是自己过客式的友人和恋人,那些真正成为自己依靠的亲人却由于缺乏沟通,他们的过去在自己的脑海里就是一张白纸,他们的身影远看也只有模糊的轮廓,这怎能让人不遗憾。
外婆走了,大家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还是会欢声笑语,只是家里那个装冬姜的棕色玻璃罐就再也满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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