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公元15世纪之后,世界气候进入一个小冰期时代,但对游牧者来说,他们进入了政治上的春天。从西边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开始往东,波斯帝国、印度帝国、大清帝国,都是在这一两百年里由游牧者主导建立的。
大清入关,只不过是游牧者在欧亚大陆上普遍获得主导地位的一个案例。大陆上唯一的例外是西欧和北欧,那边离草原太远,游牧者没法深入进去。
冷兵器时代的游牧者,不仅是战斗力强大,纵横驰骋的空间尺度也大于定居者。大清入关之后,在大明的基础上大规模开疆拓土。
你可别按照咱们经常看的历史地图来理解大明,表面上看大明的疆域一直覆盖到黑龙江以北,但它维持这个疆域只有很短的时间。并且,对东北地区的统治,大明只是给当地的土著首领发了个任命状,人家接受不接受,主动权并不全在大明这边。
大明对于东北的实际统治,只延伸到今天辽宁的中南部地区。到了明朝后期,帝国疆域更是大幅收缩,大约只相当于收复了幽云十六州的大宋,再加上大理国和小半个西夏的领土。
大清在1644年入关,自带了东北和内蒙的庞大领土。到1660年代,最终击败了南明政权的剩余力量,征服了整个中原。
郑成功家族在台湾坚持与大清对抗,到1680年代也被征服了,接下来的历史主要就是跟准噶尔汗国的PK了。
1690年代,大清第一次打败了准噶尔,把外蒙纳入帝国疆域。
1720年代,再一次击败准噶尔,把雪域高原纳入帝国统治之下。
到1750年代,经过又一次大规模战争,最终灭亡了准噶尔汗国,把整个西域纳入帝国。乾隆说西域是汉唐时期的帝国故土,现在重新回归,这叫故土新归,赐名为“新疆”。
到了这个时候,咱们经常说的统治了汉满蒙回藏的大清帝国,终于全部整合起来了。此时大清帝国的领土接近于明朝末期的四倍。
尽管后来晚清的时候又丢掉了不少,但剩下的领土仍然是明末领土的接近三倍,今天的中国继承的就是大清留下的疆域。
可见在领土意义上,大清曾经为中国攒下了多么厚的家底。你比较一下明朝晚期的地图,和大清地图以及今天的中国地图,就明白了。
大清征服的疆域极为庞大,治下的人口也是极为复杂,没法用同一套办法吃遍天下,在不同的地方必须发展出不同的统治技术。
大清在这个过程中把大辽开创的二元帝国治理技术,发展为多元治理技术。汉满蒙回藏这些次级区域,在大清内部各自起到了其他区域完全无法替代的作用。
大清的最高统治者在这些地方也以不同的身份出现,作为体系的中国,其内部整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汉人为主体的中原地区,是整个帝国最有钱的地方,所以这里主导着大清帝国的财政秩序,依靠这里的庞大财富,统治者可以把八旗的军事贵族都给赎买掉,克服掉周期性的继承危机。大清统治者在中原以皇帝的身份出现,这是儒家所赋予的身份。
再看草原方向。冷兵器时代最强大的军队是草原骑兵,所以满蒙地区的游牧者主导着整个帝国的军事秩序,统治者在这里以大可汗的身份出现。
只要有满蒙骑兵,就能控制中原。反过来,只要有中原,就能统御满蒙的军事贵族。
满蒙里面的满,那完全就是自己人,“蒙”的内部则很复杂了。比如蒙古的科尔沁部,世世代代和满洲贵族通婚,康熙的奶奶孝庄太后就是科尔沁部的,这个部落早就被满洲皇室当做自己人了。
此外还有内属蒙古,就是由大清皇帝派人直接统治的蒙古部落,这里不设置世袭的土著首领,也算半个自己人。
再有外藩蒙古,算是作为藩属的蒙古部落,它们有自己的世袭土著首领,和大清皇室有点类似于合伙人的关系。内属蒙古和外藩蒙古,与后来的内蒙古、外蒙古有一部分重合,但并不是一回事。
对大清皇上来说,外藩蒙古还是要加以某种控制的,以避免当年大金被成吉思汗征服的历史重演。
怎么控制呢?这就要看外藩蒙古的战斗力的基础是什么了。蒙古地区的自然条件支持不了大规模人口,所以它的战斗力不是靠人多,而是靠蒙古骑兵的高度机动性,一旦把这个机动性给控制住,外藩蒙古就不会构成威胁了。
大清有一个非常高超的办法,就是大力鼓励蒙古人信仰藏传佛教。上一讲说过,俺答汗就推动过这个事情,大清把它继续推向深入。
为啥这个会对大清有帮助呢?不仅仅是因为信了教的人有好生之德,不愿意喊打喊杀。更重要的原因是,藏传佛教,尤其是格鲁派的信徒,都会从属于某一个寺庙。
牧民是可以移动的,但寺庙移动不了。信了教的蒙古游牧民,游牧半径就被寺庙给固定下来了,就进入某种准定居状态。高度的机动性没有了,对大清就不构成威胁了。
康熙曾经说过“一座庙胜十万兵”,这是实打实的胜过十万兵。
但是皇上还得想法再对藏区形成一种有效的统治,避免蒙和藏联起手来。怎么做呢?
大清统治者除了皇上和大汗之外,还有第三个身份,那就是文殊菩萨转世,在藏传佛教里获得了一个特别高的地位。
你达赖喇嘛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我是文殊菩萨转世,咱俩级别差不多,这样,皇上凭这身份,对藏传佛教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控制力。藏传佛教可以说是在特殊意义上提供了帝国的精神秩序。
西域地区,则是主导着整个帝国所需要的安全战略空间。因为外蒙与新疆、尤其是北疆,在军事地理上可以说是同一个空间。
所以,清末重臣左宗棠要收复被中亚冒险家阿古柏所割据的新疆时,就上书朝廷说,“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也就是说,如果新疆没了,蒙古就悬了,如果蒙古没了,那北京可就悬了,大清也就完蛋了。
汉满蒙回藏这些个地方,彼此之间有着极为深刻的相互依赖相互塑造的关系,以至于脱离开一方完全解释不了另一方,它们共同构造了一部作为体系的中国史。
直到大清,才把这些地方全都纳入到同一个帝国之中,汉满蒙回藏各得其所,每个亚区域都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和功能。
满蒙回藏的人数少,但在帝国内部的权重并不低,汉族人数多,但权重并不会更高。
所有这些区域,通过大清皇帝的多元身份而获得统一,多元帝国实现了内在的均衡。作为体系的中国,到这时才完整地获得其政治统一性,为今天的中国奠定了政治基础。此前的历史,可以说都是为这种政治统一性做的准备。
大清帝国的中介性因素
大清帝国的治理技艺之高超,还体现在,它善于寻找到各种中介性因素,作为帝国治理的依靠力量。
比如,台湾有学者研究发现,在清朝时期,台湾的人口主要分成三类,一类是从东南沿海迁徙过去的汉人,一类是当地已经汉化的土著,被称作熟番,还有一类是没有汉化的土著,被称作生番。
你能猜到大清统治的依靠力量是谁吧?是熟番,熟番就是汉人和生番之间的中介性要素。
为啥帝国一定要找到中介性要素呢?原因在于,中介性的要素有着一种跨界性的身份,它与两边都有相似之处,两边对它都会有所认可。但它与两边也都有不同之处,两边也都会对它有所排斥。
于是,中介性要素要想获得比较好的地位,便只能依赖于朝廷的支持。在朝廷这边来看,中介性要素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别无选择,只能对朝廷保持高度忠诚,所以是可信赖的。
而另外两边的任何一边如果反抗朝廷的统治,朝廷都可以联合起中介性要素与另一边,来压制反抗者,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二比一的关系,统治就更稳定。
这样一种了不起的政治智慧,在大清治理各个地方的时候都能看到。
比如,在蒙古地区,用皇上直接统治的内属蒙古,作为满洲与外藩蒙古之间的中介性要素。
再比如,大清通过藏传佛教来统御蒙古,却又规定,蒙古的两个大活佛,必须从藏族地区转世,而不得在蒙古地区转世,以这两大活佛系统作为藏与蒙的中介性要素。
还比如,对新疆的统治,在南疆地区,是依靠当地传统的头人制度,叫做伯克制。大清允许当地穆斯林都保留过去的着装习惯,也不用剃头梳辫子,但是土著头人、也就是伯克,干得好了,朝廷赐给他剃头梳辫子的权利。
在内地,梳辫子是义务,到了新疆反倒成了恩典。为了得到恩典,伯克就会努力干活,等到他梳起辫子,也就成了当地穆斯林和北京之间的中介性要素。
在整个帝国的层面上来看,大清以汉文化水准已经很高的满洲为中介,把蒙古和中原给联系起来。又以蒙古为中介,把雪域高原以及西域新疆与整个帝国联系起来。
而在这样一种帝国结构下,大清皇帝也不再是满洲人的皇帝,只要他固守这个身份的话,就无法统治这个庞大帝国。
大清皇帝成为超越于汉满蒙回藏之上的天下共主,以皇帝的多重身份凝聚于一身为基础,而把整个帝国统合起来。
本讲小结
鸦片战争之前的大清帝国,有着高超的统治智慧,汉满蒙回藏各个亚区域都被它整合进一个彼此相互依赖的体系当中。
古代的中国历史达到了完备状态,作为体系的中国获得了政治统一。
但是,也正是在这种超级的大一统当中,中国历史走上了一个自我锁死的状态,以至于它为了能够继续向前发展,便产生了一个深刻的内在需求,就是要加入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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