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有一个观点,说人类文明起源于虚构。意思是说,当人能够把现实虚构成非现实,当人不承认现实就是现实,而是对现实做了一个纯思境故事虚构的时候,人类就脱离动物的思境开始了文明生活。
他举例说所有动物都能分辨出不同的对象,并根据不同的对象发出不同的语音符号指示。比如一只猴子,它看见老鹰来了,它发出一种叫声提醒小猴仔,防止被老鹰叼走。当它发现一只黑熊来了,它就可以发出另外一种叫声,让小猴仔逃跑,防止被黑熊吃掉。但这只猴子从来不假设。
那么,人类进入文明的标志是什么?
人类开始假设了。人类也跟当年的猴子一样,确认事实——老鹰和黑熊。但人类总逃跑不是办法,他开始虚构故事了,他说老鹰是他们的保护神,他说熊是他们的保护神。因为这样,就可以把人类对老鹰的恐惧、对黑熊的恐惧,转化为勇敢和力量,促进内部团结,加强氏族成员之间的凝聚力,像老鹰和熊一样勇敢有力量。这是最初人格化的自然崇拜观念。这就是文明的开端。
在中国古代,皇帝是有熊氏部落的族长,就是把熊当成保护神的部落,说熊是他们的祖先,而不再认为熊仅仅是一种凶险的动物,于是文明开始了。文明从哪里开始?从假设开始,从虚构故事开始。
当人开始虚构故事的时候,也是人类开始脱离动物思境的时候,也是文明开始的契机,是一种思想再造现实的能力。这种虚构故事在哲学和科学上叫假设。西方文化的展开方式就是假设与证明,有了纯逻辑的假设和纯逻辑的证明,构成了哲学和科学追问的开端。
从某种意义来说,所有的理论都源于虚构,然后不断用逻辑证明的结果,它不是真相,是接近真相的一个面相。这些大师提出这些假设的前提,首先是解释自己的困惑,等解释了自己的困惑,然后就想推到一个更大的范围,通过证明试图寻找真理。
既然文明起源于虚构,虚构需要证明,需要解释,那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都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我必然也在其中,我在寻找我自己存在的过程中可谓是费尽周折,但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最近,有个好朋友提醒我,既然读了那么多书,多少有点儿完美主义者,试图寻找一个符合自己期待的大师跟着他学习,那么能不能接地气一些,能不能灵活一些,先把业务干起来,在实践的过程中不断修正自己。我回复说,我也有在开展业务,可是我必须说,接地气是可以的,灵活也是可以的,但在接地气和灵活的前提是,必须把脚下的跟深深的扎牢,这样上面的建筑造型,可以是圆形的、方形的、甚至可以是弯曲的。我觉得我似乎寻到了这个逻辑模型,就是福柯,他给予了我内在精神性的支撑。
先讲一个预言故事《俄狄浦斯王》,这是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剧本,约公元前431年演出。传说俄狄浦斯出生后,其生父忒拜国王拉伊奥斯从神谕中得知他儿子俄狄浦斯长大后会杀死自己而娶其母亲为妻。于是用铁丝捆绑,将其抛弃到荒郊野外,让其自生自灭。但仆人珍惜这个无辜的孩子,把小婴儿送给柯林斯的一个牧羊人。科林斯国王因为没有儿子,于是就从牧羊人那里收养了俄狄浦斯。成年后,俄狄浦斯也从神谕那里得知自己命中注定要弑父娶母,他为了躲避神谕的厄运降临,就连夜逃离了科林斯。他以为科林斯国王和王后就是他的亲生父母。可是,俄狄浦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种逃离加速了他人生悲剧的步伐。他离开养父母,在逃离的路上受到一伙路人的凌辱和欺负,一怒之下就杀死了四个人,其中就包括忒拜国王拉伊奥斯。
不久之后,俄狄浦斯又以他非凡的聪明才智揭穿了女妖斯芬克斯的谎言,为民除害,从而被忒拜人民拥戴为王,并娶了前国王的王后——他的亲生母亲,还和她生育了两个孩子。俄狄浦斯就这样成为弑父娶母的罪人,但他自己并不知情。后来忒拜国发生了也一场巨大的瘟疫灾难,为了平息这场灾难,按照神谕的指示,俄狄浦斯必须寻找杀害前国王的凶手。他经过一些时间的寻找,发现杀死老国王的凶手竟然是他自己,这弑父娶母的命运最终降临到他自己的身上。俄狄浦斯的母亲在悲痛中自杀以洗尽自己的罪孽。而俄狄浦斯也在百感交集中刺瞎自己的双眼,然后自我放逐远离了忒拜城,自我放逐。
对于这样一个为人民、为国家做了无数好事、无数牺牲的英雄所遭受的厄运,作者发出了对神谕正义的怀疑,控诉命运的不公和残酷,赞扬俄狄浦斯在跟命运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意识和英雄行为。因此,尽管结局是悲惨的,但这种明知神谕不可为而违之的精神,正是对个人自主精神的肯定,是雅典奴隶主民主派先进思想意识的反映。
我想从这个故事里,最起码能得到三个启示:
第一个启示:神谕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违抗——这是前现代的思维方式,即“是什么就说什么”。但这种判断是有风险的,神谕不过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虚构能力是依赖当下的认知和理性,但是当下的认知和理性是有局限性的,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是手指与我们的判断力和感受力的。
第二个启示:弗洛伊德在读了《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后,他看到了老国王拉伊奥斯不允许他儿子有弑父娶母的乱伦欲望,于是压抑到潜意识里,形成了“俄狄浦斯冲突”,这是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我看到了什么,我就说它是什么,换句话说就是我的判断有可能是错的,但也拿出证据证明它有相当广泛的适用范围”。
现代主义哲学认为,我们的经验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东西,需要经验实证和逻辑实证来证明。只有可重复、可验证的,才是靠谱的。逻辑模型表达科学非真,分科之学表达科学残缺分化,动荡状态表达科学危局。不断被验证,不断被重复,不断被证伪,不断被推翻——这就是科学的思维方式,也是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
弗洛伊德为什么能站在老国王的角度,他说老国王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可以有乱伦焦虑,因为他有一个让自己尊敬和崇拜的父亲,他的视角首先是为了解释自己的存在。弗洛伊德的父亲病逝驱使他强迫自己撰写《梦的解析》,他曾说:“我一直高度地尊敬和热爱他。他的聪明才智与明晰的想象力已经深深地影响到我的生活。他的死终结了他的一生,但却在我的内心深处唤起了我全部的早年感受。现在我感到自己已经被连根拔起。”
我们甚至可以说,弗洛伊德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中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幸福的童年。所以精神分析圈流传一句话,“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福的童年要用一生治愈”,但这句话不是真理,它的理论假设就是——我看到了老国王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有乱伦焦虑,这并不是真相,而是其中的一种解释。
第三个启示:既然俄狄浦斯受到神谕的暗示,他依然奋起反抗神谕对自己的诅咒——神谕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自己的父亲拉伊奥斯不允许自己有弑父娶母的欲望,甚至也把他扔到荒郊野外,但他还是活下来了,也当了新的国王拥有了知识和权利,这是客观现实,“我看到了什么,我就说他是什么”这个判断不一定是对的;既然我当了国王,我也拥有了知识和权利,我是可以好好爱自己的,是可以接纳这个不确定命运的。这个命运是好是坏,在我说之前它什么都不是,俄狄浦斯是可以定义自己命运的,这是第三种选择,这是后现代的思维方式。
事实上,福柯正是以知识和权利的关系来重新阐释《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于是,他对俄狄浦斯的阐释就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与欲望的冲突,过渡到福柯提出的知识与权利作用下的无知到求知的求真意志。事实上,俄狄浦斯不是一个潜意识维度上的人物,而是拥有权利的国王,是拥有求知之志的求知者,同时也是过度求知的承受者。从一无所知到过度求知来的知识,反而被过度求知来的知识呃住了生命的咽喉。所以,福柯得出结论,应放弃对具有普遍性知识之追求的传统形而上学幻想,回到基于现实的具体当下“个性”。
这个回到基于现实的具体当下,是在地性的,就是尊重地方性知识的,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这就是福柯提出的后现代的第三种选择。
那么福柯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论点,首先也是像弗洛伊德一样为了解释他自己,也是从自我分析开始的。福柯1926年10月15日出生在法国一个富裕中产阶级家庭,家境殷实。福柯的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外科医生,父亲也是有名的外科医生,但是生活幸福的他从小就充满了叛逆。他不愿意承载太多的传统与历史,所以当他有能力的时候,就把自己从爷爷、父亲那里延续来的名字保罗·米歇尔·福柯,改成了米歇尔·福柯。世代行医的福柯家族给予福柯很多的期待,希望他能子承父业,但福柯拒绝了,他早就下决心与家族的职业决裂,他想要成为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甚至,到了成年之后,跟自己父亲的关系也一直不好,甚至把自己名字改了就是为了与叫着同样名字的父亲划清界限。福柯借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表达了自己的叛逆是可以被允许的,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回到基于现实的具体当下“个性”,是可以过好自己这一生的。事实上,福柯的一生充满了独立独行,海阔天空,充满了冒险家的特质。他成长于富裕之家,获得了精英教育,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明星,拥有令人羡慕的学术和社会地位,但是他更激进,更颠覆,更放浪形骸,被称为哲学浪子。但他自我定义,自我探索,反对权威,自己也不成为权威,他的一生是坦荡的,也是心安的。
遇见福柯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感觉福柯的特质跟最后的儒家梁漱溟很像——“我是一个拼命干的人”。福柯反对把人简单结构化,反对普遍化的历史逻辑,反对个体被社会建构,反对权威,主张先要“关心自我”,然后才能“认识自我”,通过认识当下的现实性,接纳现实的不确定性,回归当下的生活方式上,自我定义,为自己的生活负责,过一种心安的生活。算是后现代哲学开启。麦克儿怀特把福柯的理论引入了心理咨询,创建了叙事疗法——人不是问题,问题本身才是问题。
在解释别人之前首先需要解释自己,在来访者把自己的生命故事告诉自己之前,我先要把自己的灵魂缴纳出去——这样我的心就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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