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金庸的书,自然不是完美的。
譬如,其中过于蛮横和粗暴的江湖逻辑。这也是当初王朔对金庸开嘴炮的理由。
有偷看人练功(包括无意)就被追杀的(见《倚天屠龙记》),有不合时宜地笑了一笑,就险些丧命的(见《天龙八部》),也有自学武功就被逐出门派甚至丧命的(见《倚天屠龙记》)。
但这也有情可原——我们本不应该要求一个凭空造出来的世界,拥有和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逻辑。
而且,武侠世界需要激烈的冲突,来打造天马行空的故事。所以,江湖逻辑的设定,与情节的发动有密切关系。
譬如,金庸的文字,有人欣赏,也有人诟病。
诟病者说其伧俗或平庸寡淡,欣赏者则正好相反——说其大巧若拙,看似寻常最奇崛。
又譬如,金庸某些内容铺陈过度,受当时连载形式的影响,有凑版面之嫌。
我不敢说金庸小说毫无瑕疵,但以通俗文学的标准来看,已然是大师之作。
争议主要在于,金庸的作品,能否跻身纯文学的行列?
记得在课堂上讲到金庸小说的那一讲,说起金庸的家世,自然免不得提一句,徐志摩是金庸的表哥。
此时,往往学生们一片惊呼。言下之意是:金庸竟然有幸,是徐志摩的表弟?大有金庸附了骥尾的意思。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说:就文学成就和文学史留名这事来说,恐怕不是金庸有幸是徐志摩的表弟,而是徐志摩有幸,是金庸的表哥。
再回到雅俗文学之争这个问题,让我联想起一个袁枚的掌故:
袁枚有一方私印,云:“钱塘苏小是乡亲”,私心甚爱。有一日,赠书与某尚书,用了此印,尚书觉得不雅,疾言厉色。袁枚忍了良久,对方还骂个不休,他不禁吐槽道:阁下自以为比苏小高,恐怕百年之后,苏小之名尚在,却已经无人知道阁下了。
(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呵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
5、
最后,说说文化自大的事。
阿Q最自豪的一件事,是“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然而真正的阔人,尤其是贵族,却从来不这么说话。
文化这个东西,向来是存在多元价值取向的,非要存一而杀百,以贬损他人来显出自己的高明,其实是心虚的表现。
我对金庸的爱,不妨碍我同时喜欢杜甫和李商隐。
爱某一种文化,也并不一定时时日日宣之于口,更无谓去贬损别人所相信的不同取向的文化。
诚如霍金所言,“遥远的相似性”,是令人感动的。
狭隘的唯一性,反而是没有价值的。
而且,我向来认为,有块垒在,万事万物皆可为酒杯。
重要的始终是块垒或情怀本身,而非酒杯的材质,是象牙,是玛瑙,还是陶瓷。
我始终感怀与金庸小说的相遇。那是我懂得爱、懂得人生、懂得无常的一个所在。
谢谢金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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