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说“合肥四姐妹”最后一位了,你们等了很久吧。昨天在后台收到读者留言,是不是不更新啦,都已经三月了。其实不会哦,就是平时我有点懒,还是谢谢大家对我这个明明说好每周更新一次,却不定时更新的作者的喜欢。只要这个公众号存在,我会一直更新下去哒,这个不用担心哦。
现在就说我们的张充和吧。
2015年6月18日,大洋彼岸的张充和,在安睡中悄然离世,享年102岁,为“合肥四姐妹”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前面几期,我有说到,大姐张元和,善昆曲,嫁给名噪一时的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张允和,善诗书,与语言学之父周有光携手一辈子;三姐张兆和,被沈从文用几千封情书打动,后成为一段佳话,是大学教授;四妹张充和,则是另一个传奇的女性,她擅书法、精丹青,写得一手人人称赞的蝇头小楷,通音律,远嫁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那些年,那些人,都要从上海说起。
张充和1914年,张充和出生于上海。和其他三个姐妹不同的是,在她出生八个月后,便被叔祖母抱回了合肥。这个叔祖母是李蕴章的女儿,李蕴章则是李鸿章的胞弟,深得李鸿章的喜欢。只要李鸿章外出,一切家务全权交给李蕴章。而他本人就是喜欢读书,擅长教育。换言之,叔祖母是李鸿章的外甥女。
说起这个叔祖母,那可真真是厉害的人物。因家族婚姻的强强联合,她嫁给淮军“二号人物”张树声的次子张华轸,即张充和父亲的二叔。印象中,叔祖母是个博学、言行有礼、富有同情心的人。正因为母亲陆英连生四个女儿,过于劳累,无暇分身,主动提出收养充和。临走前,识修(叔祖母皈依佛法后的法名)想找个人算命,陆英却说,命是她自己的,别人妨碍不到她。只给她系了一根手链,便目送她远去。
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陆英。以至于到充和四岁时,有人问,她是谁生的。她笑着说,祖母啊。天真无邪的回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唯有充和莫名其妙,难道不是祖母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因为她并未见过母亲,也就不曾知道自己还有个母亲。
识修对充和的教育,就是朝着培养大家闺秀这条路走的。从起初的《孟子》、《三字经》,到后来的《史记》、《汉书》、《左转》,无一不熟。有人就说她,天资聪颖,悟性极高,3岁识字,6岁背诗,一点也不为过。这与叔祖母的教育分不开。在识修看来,只要私塾老师足够有才华,就会花重金(一般高于市场价的一倍以上)留下;一旦有什么不好,也就毫不留情的赶人。使得充和的古文功底极高,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女性啊。
张充和饰杜丽娘在昆曲和书法的造诣上,她一点也不比三姐妹逊色,甚至还要更高。这已是后话。
不过,也闹了一点小笑话。7岁那年,充和回到睽别已久的苏州的家。三姐允和虽然对她的古文底蕴很佩服,却也嘲笑她不懂白话文和胡适先生。
然而,14年后,21岁的充和,却以数学零分、国文满分的成绩破格被北大录取,当时的校长正是胡适。这大概就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吧。
1930年,叔祖母识修去世,教授她五年之久的古文和书法的朱谟钦老师辞归。16岁的充和只得回到张家,那个她不熟悉,也不曾给过她温暖的张家。那时,三个姐姐都已离家,在上海念书。充和顺从父亲的意思,在乐益女中念书,又务本女子高中录取,后在上海光华实验中学就读。因其扎实的功课基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修完了高中的课程。
她在上海参加完二姐的婚礼后,又赶去北平参加三姐的婚礼。也就是这次北上,她萌生了留在北平的想法。她很有计划,先旁听,再参加次年的入学考试。当时北大的入学考试有四样课程,分别是国文、数学、历史和英语。偏偏只有数学,完全不懂。不管弟弟妹妹怎么给她补课,考试前还为她准备了圆规、尺子,数学还是得了零分。这与钱锺书先生考取清华,数学挂红灯竟是如出一辙。大概天才总有些“瘸腿”吧。
抗战胜利后,1946年,张家孩子齐聚上海大团圆,张家有了第三代。前排左起为周晓平、沈龙朱、沈虎雏。二排左起为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三排左起为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四排左起为张宗和、张寅和、张定和、张宇和、张寰和、张宁和。
北大入学考试的竞争很激烈,只要有一门零分,就不能被录取。据说,当时胡适很爱惜“张旋”,向阅卷老师施加压力,才破格录取的。是的,充和并没有以真名考试,甚至连中学文凭也是假的。一来,万一考砸,也就不会给张家丢脸;二来,不想让北大知道,她与兆和是姐妹,从而联想到沈从文,让人误以为她是靠连襟关系,才考入北大的。
进入北大后,充和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反而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昆曲上。有位老师每周在清华上一次非正式的昆曲课,她节节不拉。后因肺病退学,和北大的缘分到此结束,但是昆曲却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曾说:“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
是啊,这一生,她活得如此精彩,如此清醒,舍不得委屈自己。就连爱情,也不曾将就。不然,又怎会看到她在35岁,才与傅汉思结婚呢。
卞之琳遇到傅汉思之前,充和有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感情吧,而她是“流水”,卞之琳就是“落花”。据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我们的“落花”卞之琳。可惜的是,他从来都是单相思。
卞之琳是沈从文的好友,当时充和正好住在姐夫家里,两人这才相识。于充和而言,只不过多了一个朋友,但对于卞之琳,却是一生都不敢忘记的女神啊。
他给她写了上百封信,她却从来不看;他费尽心思搜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香港出版;她留下的词稿,被他保存二十多年,再见时,他物归原主,她却说这是单相思;他追求她长达十年之久,直到45岁才黯然结婚;他追求她的,已是圈内公开的秘密,她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有朋友谈到这段“苦恋”时,她却说“苦恋都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
一切都是充和从来都不喜欢他,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所以在遇到傅汉思后,与他结婚,远赴美国。一来,卞之琳性格过于孤僻内敛,充和喜欢的是开朗单纯的人;二来,卞之琳的才华,无法打动充和。她认为他的诗歌“缺乏深度”,自然入不了她的眼。
有人感慨,充和是如此地残忍,这样对待一个仰慕她大半生的人。我却觉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人这一生,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不做一点让自己快乐的事呢。而且,暧昧,才是对一个喜欢你的人,最大的残忍。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既然不喜欢,别惹他,更别撩他,让他对你心存幻想。他是个人,活生生、有思想的人,而不是随时随地都可拿来的备胎。既然无意,何不干脆洒脱。
充和与傅汉思结婚照1948年,充和与傅汉思相识,也是在沈从文的家里。我一直在想,充和大概对沈从文 的才华颇为爱惜和赏识吧。“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短短十六字的悼文,却写尽了沈从文的一生,还被刻在湘西他的墓碑上。如果不是知音,又怎会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呢。刚开始,傅汉思是来找沈从文的,后来沈从文意识到他的来意,也就不再同他说话,他俩独处的时间越发多了。就连沈从文的儿子小虎给他取了个爱称——四姨傅伯伯。
也是在这一年,充和与傅汉思结婚,她36岁。傅汉思回忆说,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基督式婚礼,在结婚证书上签字盖章。想来,那时充和的幸福就要溢出来了吧。或许,在她看来,这一生会独身一人,谁知半路上竟有如此一人出现。知她,懂她,满腹文学修养,让她福气不已。
即便次年就要远走美国,她也甘之如饴。章士钊曾赠予允和一首诗:文姬流落于谁氏,十八胡笳只自怜。把她比做蔡文姬,允和是不高兴的,这种比喻过于牵强。而且,蔡文姬是被迫远嫁,她则完全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充和也会开玩笑说,章士钊说对了,她是嫁给了胡人。
傅汉思,这个有着西班牙文学学位,精通五种语言,极有语言天赋。为了学习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才来的。没多久,他就能与沈从文交流建筑艺术和古典文学,还能用中文与允和谈恋爱。汉思颇深的汉学修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又是个单纯开朗的人,想来,也只有他能配上同样有极深厚文学修养的充和。
张充和的手抄本《桃花鱼》1949年1月,充和与傅汉思登上戈顿将军号,前往美国。她随身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一方最爱的墨研、几只毛笔和一盒古老的墨。书法是她一生的挚爱,又怎会不带呢。她曾说,自己不爱打扮,不喜欢金银珠宝,但笔墨纸砚一定要用最好的。
在重庆时,她曾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说她的字是“明人学写晋人书”,评价颇高。即便是经常拉响警报,她也不曾懈怠。每日晨起练习书法的习惯,她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
到美国后,傅汉思专心攻读中国文学,后被耶鲁大学聘请,教授中国诗词;与此同时,充和也被耶鲁大学聘请,教授美术学院书法。夫妻两人,夫唱妇随,耶鲁成为他们第二个家。充和还结交了两个闺蜜,其中一个就是比尔·盖茨的继母。当她在西雅图办“古色古香”的展览时,有幸见到比尔·盖茨本人。
或许你们会问,充和与汉思有孩子吗?有的,并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他们收养了一儿一女,都由他们亲自抚养。虽然充和每日忙于照顾孩子,却不曾放弃过书法和昆曲。每日清晨起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练习书法与昆曲。她还在后院开辟一片小天地,有玫瑰与牡丹,有黄瓜与葫芦,还有一片竹林。她写下:
游倦仍归天一方,坐枝松鼠点头忙。松球满地任君取,但借清阴一霎凉。
纵使漂泊海外,充和也不曾忘却故土。她在这里,为远方的家,留下深深的思念。每一次瓜果的成熟,每一次玫瑰的绽放,每一缕清风吹过竹林,那都是她对家刻骨铭心的想念。
1954年张充和和儿子傅以元女儿傅以谟在美国1979年,阔别30年,已是75岁高龄的充和再次踏上故土。国还是那个国,家依旧是那个家,人却不再是那些人。充和回到苏州,寻找年少的梦,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梦,永远停留在那一头。站在这头的充和,除了叹息,只剩下想念。
2004年,是多事之年。这一年的8月24日,携手走过一生的傅汉思,离她而去。年逾九旬的充和,整理汉思遗著的同时,不忘书法,不忘昆曲,更不忘那片小天地。没有汉思的陪伴,她依旧优雅地生活着,仿佛汉思只是远行,过几天便会回来。这年10月,与苏州曲社的曲友们欢聚,身着一身绛红色的丝绒旗袍,肩披一方黑色披肩,倚在栏杆旁,恍如从民国走来的大家闺秀。她还在北京办了第一次书画展,那些诗,那些书法,令人叹为观止。
充和本性淡泊,无意以著作传世,做什么都随兴而至。她曾说: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
是啊,她做的这些事情,从来都只为取悦自己,让自己高兴。
据充和晚年的好友,苏炜说,她去世时,没有任何疾病和痛苦,寿终正寝,在昏迷中清醒时,还请人吹笛,自己清唱几段昆曲。苏炜说:她的人生一直到晚年,都相当充实,也相当愉快,过得平和且平静,我不觉得她有很多遗憾。
遗憾的从来都只有我们。如同杨绛先生去世,好多人表示舍不得先生,希望先生能多留几年。但我们是否替她想过,有问过她的想法吗?答案是没有。
舍不得的,永远是我们自己,而不是她啊。
张充和一袭绛红色旗袍,一个黑色披肩,巧笑倩兮,充和在时光里向前走着,没有留念,没有回头,没有遗憾。
因为她充实地生活了百年,正如她的名字“充”一般,充沛、充满、充实,毫无留恋地远行。
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默默祝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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