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满满

许是记忆出现偏差，一直以为我肯定曾写过她的故事，没想到表满满仅仅一直停留在记忆里。

表满满是我妈的表妹，比较生疏的那种表亲。

苦命的外曾祖母(外婆的母亲）先后经历两次婚姻，她与第一任丈夫生下外婆，没过什么安生日子，因男人吸大烟，她被卖掉。跟第二个丈夫生了几个子女后，外曾祖母因病过世，丈夫再娶，算下来，我外婆多了好几个同母异父或者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就是没有亲兄弟姐妹。

所以，表满满其实就是：我外婆同母异父的弟弟的女儿。(这个关系真是绕不清啊)

在我十岁左右，她嫁来我们村，我跟村里另外一个小姑娘去接亲，凌晨四点还是五点起床，屋外一片漆黑，跟着大人坐上车子，颠簸在山岭间，昏昏欲睡。我那时因为第一次坐免费的大巴车，心里也有几分雀跃。

过去后，随意吃了些早饭，表满满娘家屋里头天在摆宴席，桌子还没收拾完，堆满碗筷残羹。我好像跟着大人过去找老人打了招呼，我叫他舅公爹爹(爹爹就是爷爷的意思）。

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很快，迎亲队伍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一辆车装着嫁妆——几床被絮和装衣服的行李箱，一辆车载着众人，新娘子家跟着过来的只有几位重要客人，我们称为大客(通常是舅舅）和小客(新娘家亲属的小孩），小客的作用就是保管行李箱钥匙，新郎需给个大红包，才能爽快交出钥匙。

车子到村口，我们跟新娘子便下车了。剩余的路程不记得是需要新郎背回去还是怎样的安排？我们只能先等着，我跟另外一个小伙伴拿着崭新的伞，局促地站在干泥巴路上，有小孩好奇的过来看热闹。没一会儿，我开始东张西望，好像看到盛装打扮的表满满在哭。当然，这也是正常的嘛，因为嫁人那天都得哭。

按照习俗，婆家在当天中午会摆酒，菜肴必须凑齐十个海碗，既有现场吃的，也有方便打包的肉类，想起来，我们那边似乎非常热衷打包。我等不及要去看电视剧《东游记》，所以只吃了一半就偷偷溜了，还被三伯伯笑骂：十大碗的菜难道不比我家的豆角好吃？

这还用说，宴席上十人一桌，菜一上来，就被人麻利地挑走了，小孩子羞涩，根本吃不到几筷子。三伯伯家的泡豆角爽脆，和着新鲜猪肉，可美味了。

结婚后，她在村里的时间很少，那个时候，多流行去城里当建筑小工，她大概跟着丈夫还有兄弟姐妹们都在桂林。

次年，表满满生了个女儿，胖胖的好可爱。婆家人不怎么开心，她也不怎么开心。

又过了一两年，在城里生下第二个孩子，依旧是女孩。她肯定又伤心了。

我妈劝她，也没用，农村人对男孩有种执念。

我看着一大一小，站着坐着，两个白嫩的小宝宝，好羡慕她们，因为可以在城里长大。这么漂亮的姐妹花怎么就不遭大人喜爱呢？

日子能一直平淡过下去，倒也好了，生活苦点累点，两双手总能越过越好，可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她老公进了CX，成天想着发大财，甚至回家后还去我家游说我爸。

我爸淡淡听着，左耳进右耳出，末了，我爸跟我们谈论他的听后感：XX钱没赚到，派头像个大老板，嘴巴越来越会说了，之前就是个闷葫芦。

我见表满满的次数屈指可数，因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桂林，小孩上学一直呆在那边，老公不成器，但也在那儿瞎混，公婆对这个儿子也是恨铁不成钢，老两口过去打扫卫生，总算大家庭在一起。

她总是面上开心的堆满笑容，肉眼可见的沧桑，我妈问她过得怎样？她就说她的苦楚，男的反正不管家里，不拿钱也不出力，可能已经在外面养了个三儿。我妈难为情道都怪自己当初做的这个媒，早知道是这样的狗东西，绝不会牵线害了她。

表满满反过来安慰，这都是命，自己的命就是苦命，没办法的事。

一直到13年，我去桂林，也是躲避失业的烦恼，才知道她的处境。

在她家借住了个把月，白天，表满满早早起床煮米粉当早餐，然后去开街边报刊亭的门，她的主要收入就是卖报纸和一些小零食等。两三平米的空间就是一家三口人的经济来源。

守店最是辛苦，夏天酷热冬天湿冷。为了多赚一点点钱，经常要等到晚上十点后才能回家。两个孩子都是自己洗澡洗衣服，她总是骂她们太懒，特别是大的女儿，好吃懒做，就跟她爸爸一样。

她们其实也没有很大，大的孩子读初中，小的读六年级。大的姑娘胖乎乎的，许是爱吃肉的原因，小的姑娘瘦瘦的，一双眼睛明亮深邃，头发长且浓密。

她家男的总是晚归或者不归，不知道一天天混在什么地方。后面有一次，他托我帮他带块白板去他“工作室”，我才知道，他另外租了套房子，估计没回家的日子就和女人呆在那儿。

表满满对人总是充满善意，与街坊邻居处的很好，但她心里一定很苦吧，所以才笑的格外多，用笑意稀释苦涩。

我曾听到过一次深夜的呜咽，她家两个房间，我跟大的姑娘睡一间，小孩子先睡着了。我没有睡熟，听到她刻意压低的哭声、捶打在男人身上的闷声、埋怨他的骂声、对苦难日子的嘶吼声。

第二日，她照常早起，煮米粉，然后简单吃点垫垫肚子。提前淘米，熟稔地将淘米水倒进阳台上的灰桶里，用来浇灌辣椒苗。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已经认命或者说麻木了。

不然能怎样呢？离婚吗，另一个跟着他的孩子怎么办？能忍心不管吗？所以，只剩忍受。将泪水、辛劳、苦痛、折磨、绝望一点点埋进日和月，辗碎，和牙吞下。

这算是我与不幸婚姻当事人离得最近的一次经历。

我妈也劝过她离婚，终归为了孩子，忍受了很多很多年。

在桂林呆了两三年后，终究觉得适应不了小城市的一些人和事，所以后面我离开了。

陆续有打听她的消息，大的孩子终于上了高中，她家公公因病过世，为了夫家的面子，她还出席了公公的葬礼，这也是老人病中的要求。

最后，她终于离婚了。

大的女儿归爸爸管，她带了小的。

没过几年，也许是小的姑娘也考上了大学，她跟着照顾孩子去了南宁。

算起来，也快有十来年没见表满满，偶尔看她分享的视频，内容相似，往往是她拿着手机，眯眼盯着摄像头，有着还没开始笑就被按了快门的尴尬。APP花花绿绿的特效背景里，映出她现在的生活来：眼神茫然无措，两鬓斑白，屋里光线不好，挂着蚊帐，墙体剥哔，她失神地望着镜头不知该笑还是做点别的动作。

她最开心的就是分享回老家路上的风景，当然是回她自己的家。一段飞驰的玻璃外的空景——我猜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举着手机，随手拍一段窗外的山、路、车、行人。只有这时，她真正开心，是种连回复评论都能听出来归乡的喜悦。

不知她在工地上过得好不好？

18年我去庐山，途中遇到浙江的一对夫妇，我们一起包车游览了好几个景点，他们夫妻利用暑假时间带着女儿出来旅游，我悄悄盯着那个女子看了好几眼，总觉得面相跟我表满满有几分相似。想是魔怔了。如果是她那该多好！

她与邻里聊天时，曾开过一个小老板娘的玩笑，讲她：老公天天忙着赚钱，她还嫌弃对方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她，恨不得天天让老公背起走两圈，女人才会知足。

语气里充满羡慕，因为她家的男人既没钱也没时间。

人在结婚前，如果能预料到后面的种种不幸，想来也不愿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