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

作者: 小警斋 | 来源:发表于2021-02-15 22:33 被阅读0次

                                                               薪火

                                                            一、下不来台

秦巡黑着脸,咬牙切齿地抽着烟,办公桌上的普洱已经放凉了,他一口灌下去,这才把心里的明火浇成阴燃。

秦巡是东阳分局禁毒大队的副大队长,从特警大队调来不久。最近,禁毒大队的几个前任领导,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只能由秦巡临时负责全大队的工作,机缘巧合,成了“一把手”。

当“一把手”,带队伍,最怕老油条,不好指挥,还净出幺蛾子。秦巡“新官上任”,还没等他烧完三把火,今天就被老油条烫了嘴。

早上的大队例会上,点完名,秦巡板着脸说:“我先强调一件事,军警军警,咱们警察,跟军人一样,都是纪律部队,得有规矩。就说昨天,大家在分局开会,有些老同志不守会场纪律,随便得像在逛市场。”    

 秦巡顿了顿,看着坐在会议室一角,正低头玩手机的一个老民警,语气更不好了:“黄建军,尤其是你,出来进去的,一趟又一趟,局长都瞅你好几次了,你没看见吗?”

听到秦巡说自己,黄建军放下打到一半的“欢乐麻将”,抬起头,表情诚恳,用略显歉意的语气说:“秦大队,实在不好意思,我开会坐不住,是真有原因”。

“什么原因,你说”秦巡语气缓和了一点

“嗨,我呀”黄建军转眼就一脸坏笑:“五十多的人了,这前列腺,它增生,憋不住尿,我能咋办?昨天那会,开了快三个小时,我可不得一趟一趟出去放水嘛。这就不能跟你小秦比了,嘿嘿,你多年轻,肾多好,天天回家吃嫩草,还是窝边草。”

黄建军前恭后倨,突然转了话题,有几个人没憋住,当场笑出了声。秦巡颜面扫地,一张白净的脸气得发红。

黄建军这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两年前,秦巡和前妻劳燕分飞,现在的小娇妻比他小七岁,是分局政治处的民警。后来前妻后悔,闹着要复婚,但那个时候秦巡已经二婚,拒绝了前妻。前妻复婚无望,就跑到局里撒泼打滚,大吵大闹,连两口子床上那点事都往出说,还抓破了秦巡的脸。

这件事在分局人尽皆知,一度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话。黄建军不按套路出牌,秦巡如果继续跟他纠缠,弄不好话题更下三路,闹下去,自己却丢不起这个脸。只好强压着气,装作翻看笔记本,安排其他日常工作。勉强把会开完,秦巡回到办公室就摔上门,一根接一根抽闷烟。

当初,刚调来禁毒大队,秦巡就看黄建军不顺眼。这家伙在单位,总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动不动就不来上班。时常盘着条桃木手串,又是双手搓,又是用刷子刷,盘的黑里泛红,锃光瓦亮。有时大中午就出去喝酒,跟他喝酒的那些人,也是三教九流,据说还有抽过大烟的。就算五十多了,也不能没一点规矩吧?

秦巡是当兵出身,最重视规矩和纪律。自从当了临时“一把手”,秦巡就开始抓纪律:先是组织晨练,全大队不分老少,每天绕着局大院跑三圈;又是检查内务卫生,字纸篓里都不许有垃圾。还弄来一个人脸识别机,上下班都得打卡。

这么一折腾,秦巡觉得大队的面貌焕然一新,连几个老油条都准时上下班了。毕竟,经常在微信工作群里被点名通报,谁都觉得脸上不好看。

黄建军被折腾得烦不胜烦,大发牢骚。在他看来,这不叫焕然一新,这他妈叫鸡飞狗跳。什么秦大队,当兵转业回来没几年,就提拔成特警大队副大队长,靠谁啊,还不是靠他姨夫,市局的唐副局长。现在当了个临时“一把手”,在禁毒大队吆五喝六,他才干了几年警察?会办案子吗?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这些话传到秦巡耳朵里,更让他觉得这老家伙讨厌。唐副局长是自己的姨夫,不假,可自己靠的是本事,不是关系,他有这个自信。从武警部队转业,到分局特警大队,他年年都是业务标兵,之后负责日常训练,秦巡下了不少功夫,搞出一套最贴近实战的格斗训练大纲,被公安部直接采用,这在全省也是没有先例的。

禁毒他也不是外行,分局的特警大队也办涉毒案件,他参与过好几起,虽说是按克算的零包贩毒,但道理都是一样嘛。秦巡见过不少烟鬼、毒贩,那都是些把脑子吸坏了的蠢货,对付他们,能有多大难度? 之前听过一些传说,说黄建军年轻时候,办案子如何厉害如何神。秦巡觉得太玄乎,多半是倚老卖老、故弄玄虚。

禁毒大队离了黄老屠户,难道就得吃带毛猪?

再说,警察破案,早就不靠老经验老传统了。鸟枪换炮,玩的是高科技。黄建军牛什么?他那些宝贝经验,早该被现代侦查技术淘汰了。以前的线索,得靠撒眼线、勤打听,现在不同了,点点鼠标,搞搞数据研判,线索就来了。

今天的晨会,秦巡点黄建军的名,一是想强调开会纪律,二是想立立威,没想到挑错了人。别说秦巡,就是局长的面子,黄建军也敢扔地上踩几脚。

下马威变成下不来台,秦巡憋了一肚子气。但现在还不能计较这个,他要集中精力,组织一次重要行动,就等着市局大数据支队的消息了——你黄建军不是看不起我,逢人就说我外行,办不了案子吗?那就等着瞧。

                                                               二、尚能饭否

黄建军呼哧气喘,收拾好新换的海缸,呷了两口茶,舒服地躺进沙发,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的心肝宝贝们游来游去。鱼缸里五彩斑斓,小丑、黄吊、雷达……颜色、食性、脾气,个个都不一样,得琢磨,得伺候,如同维护一个缩小的世界,乐趣无穷。

黄建军没把秦巡当盘菜,在他看来,那就是个没长成的公鸡娃子,没啥本事还咋咋呼呼,当警察,对外斗智斗勇,对内勾心斗角,看来这小子两者都不行。当兵转业才几年,外行领导内行,哪天真遇上案子,别说是摸线索、审讯这种技术活,估计让他亲手抓个人都够呛——实战讲的是一力降十会,就秦巡那小体格,当什么兵、练什么武术也没戏。

但这小子挺招人烦,搞什么晨练、卫生、打卡上下班,有屁用!线索是跑出来的、摸出来的,朝九晚五地坐在办公室,难道有毒贩和烟鬼送上门来?才三十六七岁的小孩,当个临时一把手,牛逼的要上天,不治治他,还真以为老虎不吃人了。要是以后,队上有疑难的案子,他打算改改以前的习惯,来他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看着这小子把案子办砸,连他姨夫唐局长的面子一块丢了。

想想也挺无聊,自己当警察三十年了,不是和嫌疑人斗智斗勇,就是和自己人勾心斗角,斗出什么结果了?到头来,年华不复返,退休在眼前。家里这会儿就他一个,夫人跳广场舞去了,女儿在上海工作,逢年过节才回来。欣赏完水族小世界,黄建军起身出门,自己上街溜达。晚饭多吃了几口酱牛肉,得多走走,消化消化,免得犯胃病。

黄建军上街溜达,除了朋友伙计,经常还能遇到自己抓过的“烟民”(吸毒者)。没办法,小城市,人本来就不多,黄建军当了三十年禁毒警,抓过的人,如同过江之鲫。尤其是那些年,几乎把全城的烟民收拾了一个遍,大小烟民,听到黄建军这三个字,两腿就直想发抖。

好汉不提当年勇,而且好汉,往往容易犯错误。四十岁以前,黄建军是响当当的警界明星,可当年那一跤栽倒,也就黯淡了。

那天,黄建军接到眼线的消息,有人在某招待所的房间吸毒。他照常带着人,骑着偏三斗摩托,风风火火地去抓人。

很平常的一次行动,但很倒霉。黄建军一脚踹开房门,正撞见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地行苟且之事。吸冰毒的人容易亢奋,欲望高涨、底线全无,乱性是常事。但坏就坏在这女孩不是站街女或者冰妹,是个在校大学生,平日老实且内向,这次,被他的毒鬼男友连哄带骗,吸了第一次冰毒,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警察破门而入,自己却正在和男友,做这种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受到惊吓之后突然清醒,紧接着,内心强烈的害怕、羞耻加上冰毒对大脑的冲击,当场就疯掉了。

黄建军没违反任何规定,可是医生说,女孩这辈子估计都很难恢复正常。罪魁祸首进去戒毒了,女孩的妈妈把矛头对准了黄建军,不停地上访告状,就一句话:这个姓黄的警察不踹门进去,我女儿就不会疯。

那几年媒体也乱,为了博眼球什么都敢说,尤其是涉警的事,恨不得像苍蝇见了血。大小媒体挖地三尺,到处搜集黑料,黄建军几乎被塑造成了一个黑警,甚至有xx都市报旁征博引,把他和旧香港的“五亿探长雷洛”相比。没什么道理可讲,稳定大于一切,黄建军差点就被脱了警服。最后记了大过,当反面教材让全局学习,好几年都不让他参与办案。后来,只要案子上遇到难啃的骨头,领导还会想到黄建军,但案卷上绝对不会有他的名字。警界明星从此成了夜壶,一蹶不振,吊儿郎当。

失落了几年,黄建军也习惯了,没事就享受生活。玩手串、养海鱼他都精通,钓鱼也是兴致勃勃,反正,什么杀时间就玩什么。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当年那个勇猛、干练的自己越来越模糊。前两年,他的师父,全省都有一号的“名提”金道植过世了,黄建军更觉消沉。

黄建军溜达了一大圈,回家洗洗就准备睡觉了,年纪大,容易累。他躺在硬板床上,习惯性地摩挲着头皮上的一道疤——那是97年抓“马猴儿”,狗急跳墙的“马猴儿”开枪拒捕,子弹擦着头皮过去留下的。不知为什么,黄建军今天晚上,总是想起他勇往直前的过去,那些办过的案子,审过的嫌疑人,就像是在昨天。一晚上都是半睡半醒,迷迷糊糊。

第二天,黄建军晃晃悠悠到了单位,一进门就发现单位异常的安静,好像就剩下几个和他一样的老家伙在办公室,其他人都不见踪影,连秦巡都没有来。

                                                                  三、猫捉老鼠

安排行动的时候,秦巡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在摩拳擦掌——两公斤毒品,还是“白面”,除了云南,放在国内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大案子!缉毒警是猫,这种毒贩算得上是硕鼠了,当然得除之而后快!

另有一层原因,禁毒大队长迟迟没有人选,如果他秦巡在这个关口,打一个漂亮仗,他这个副大队长扶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免得那些好事之徒天天嚼舌,说他是靠裙带关系提拔的。

大数据支队的消息是半夜来的,秦巡根本就没睡,立刻就开始打电话召集人马,几乎是全队出动,各人分配任务,准备根据嫌疑人动向,随时准备抓捕。当然,秦巡没有通知黄建军,觉得叫上他没啥用,人家估计也不想来,更不用说晨会上发生的事了。

时代变了,科技为王。秦巡非常重视和大数据支队的合作,技术进步了,犯罪分子也与时俱进,警察不能老想靠拼刺刀的经验打现代战争,科技兴警嘛,老黄历早该扔进垃圾堆了。

这次的线索来源,就是大数据支队的民警,通过网络研判分析,直接找出的一条贩毒线索。毒贩也上网,上网就有痕迹,顺藤摸瓜,大数据中心得出了一个判断:有两名云南籍的毒贩,要来东阳交货,总共是两公斤海洛因,毒贩、买家的身份都已确定,毒贩的车也已经实时定位追踪。

秦巡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条线索,他平时跟大数据支队的关系处的融洽,称兄道弟,关键时刻,这种烤熟的鸭子,自然是给了秦巡。

秦巡派了三辆便车,等在高速口附近,准备进行交叉跟踪。抓捕组、机动组也都已经安排好,他觉得万无一失,静等着两名贩毒嫌疑人下高速。

望眼欲穿,如同盼情郎,终于等到嫌疑人的白色越野车下了高速。跟踪组按照计划,不急不缓,驱车尾随。

嫌疑人意料之中的谨慎,下了高速并不急于联系买家,除了中途在路边停了几分钟,应该是找地方撒了泡尿,其余时间连车都不下,就在城区绕来绕去。

跟踪组汗流浃背,这两名贩毒嫌疑人,显然经验丰富。好几回都用连续右转四次的办法,观察自己有没有被跟踪,跟踪组不得不频繁换车。

秦巡只能临时再找了几辆便车,换车不换人地继续跟,生怕惊了嫌疑人。

抓奸抓双,抓贼抓脏,抓贩毒得抓交易现场。秦巡下了决心,必须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而如果嫌疑人两边不接头,不交易,证据就不完整,显然不是铁案。

“1号1号,嫌疑人停车了,位置在开发区恒太建筑工地西侧道路”,跟踪组紧张地用对讲机通报:“没有看到人下车”。

猎人总是比狐狸有耐心,看来嫌疑人已经放松警惕,要开始交易了。秦巡立即按既定方案,亲自带领抓捕组,隐蔽接近,同时让跟踪组继续观察通报,随时应变。

一阵老旧嘶哑的发动机声音传来,从北边的国道上,拐下来一辆本地牌照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在周围绕了一圈,就缓慢地向白色越野开过去。

“各组注意,做好抓捕准备,等我命令”,秦巡强压着兴奋,尽量平稳地下令。两辆车越来越近,抓捕组成员个个都瞪圆了眼睛,手里的92都上了膛,就等着最后一击了。

跟踪组用望远镜看到,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下意识地瞅了两眼周围,就迅速地上了白色越野的后排。

根据秦巡的经验,这无疑是开始交易了,现在出手肯定能抓个现行,人赃并获,无可抵赖。

 “上!”秦巡一声令下,同时冲了出去,一瞬间,脚步如急促的雷声,从四面八方向目标压过去。

位置、时机都非常合适,两辆车上的嫌疑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抓捕组包围。“下车!”、“蹲下!”“手抱头!”……夹杂着方言和普通话的怒吼,二十几把长短枪支同时指向几个嫌疑人。

狮子搏兔,牛刀杀鸡,嫌疑人几乎丧失了反抗的意志,乖乖下车抱头蹲下。白色越野前排下来的那两个人,是他们中的“主角”。

秦巡扫视着两人,年轻的一个浑身发抖,肤色苍白,胖的很虚浮,像发酵粉放多了的馒头;另一个四十多岁,南方亚热带的典型体格,干瘦,黢黑,像一截枯树杈,踮脚蹲着,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秦队小心!”旁边负责拍摄取证的小张一声惊呼,只见枯树杈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铐子开了,手里还多了一把短小雪亮的匕首,冲着面前的秦巡肚子就扎了过去。

   紧接着两声闷响,枯树杈已经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一旁的小张看得最清楚,刚才的电光火石间,秦巡先是敏捷地退了半步,左臂下磕,架住了刀,几乎是同时,一个右直拳结结实实砸到枯树杈的下巴上。

秦巡体格小、面皮白净,看着像书生,但战斗力基本满格,典型的“红萝卜拌辣子——吃出看不出”。转业是武警转业,但不是普通武警,而是体育特招兵,前卫体协拳击队的主力队员,除了穿军装,是军人之外,基本上等于专业拳击运动员。

刚才的第一声闷响是拳头砸到下巴发出的,第二声就是枯树杈砸在地上发出的。他这一拳,力量可不比一般人,够枯树杈安稳地睡一会了。

虽然反应及时,没有被捅到,但秦巡的左臂还是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伤口,肉都翻开了,流了不少血,先简单的包上,止了血。

秦巡和大家彻底地搜了一遍车和人,发现出问题了,除了找到小半袋、不到两克的白色粉状物,什么都没找到。

毒品呢?

车上就那么大,两公斤的毒品,能藏哪儿去?可偏偏就是找不到,警犬都从东郊调来了,车都快拆了,也找不到半点影子。之前研判的情报是绝对准确的,问题是毒品呢?不翼而飞了?

枯树杈和白馒头,一个还在昏迷,另一个在学哑巴。面包车上那两个买货的说,他们刚才上车正在尝货,只见到搜出来的那一小袋,还吸了一半,其他的货他们也没见到。

“妈的,抓早了!”秦巡心里暗骂,一脚踹到车门上,他现在胳膊不疼,头疼。给局长汇报行动计划的时候,他几乎是手到擒来、灭此朝食的语气,好像案子已经拿下似的。这么大的案子,局长也很高兴,话里话外都透着欣赏。

焦头烂额。这案子要是办砸了,大家汗白流苦白下,别人肯定还要看笑话,尤其那个黄建军,以后就更有话说了。这些都不论,最重要的是,以目前找到的这点儿毒品,这些嫌疑人判不了几年又得放出来,大概率还会走老路,继续贩毒,到时候又得祸害多少人!

这个案子,秦巡在战略和战术上都藐视了敌人,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轻敌了。

                                                          四、树杈和馒头

现在,只有这两个嫌疑人,知道毒品的下落了。

秦巡皱着眉头,把在场的几个中队长和精干的年轻人都挑出来,加上自己,分成两个审讯组。一组对付枯树杈,一组对付白馒头。每个组再分三个小组,轮流上阵。秦巡想用车轮战的办法,利用嫌疑人喘息未定,一鼓作气撬开他们的嘴。

贼无脏,硬似钢。车轮战变成了消耗战,两组人轮流上阵,一直到凌晨,仍是一无所获。两公斤白粉,说了肯定吃枪子,人都是趋利避害,枯树杈和白馒头更不会犯傻。

尤其是枯树杈。四十三岁,已经进了两次监狱,其他的行政拘留、取保候审更多,,被警察审讯,对这样一个“高级人才”来说是家常便饭。这会儿在审讯室,他如同老树皮一样满是褶子的脸上,竟然是一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样子,要不是坐在铁椅子上,怕是放松的要跷二郎腿了。

秦巡审的嘴里发干,心里发火,从讲政策到拉家常,从敲山震虎到无中生有,他所有的招数都用遍了,枯树杈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也不说。

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秦巡给烟他照抽、给水他照喝,一点不耽误。但只要一提到案情,枯树杈就是一句话:“我现在头疼,啥子都想不起来”。

秦巡拍桌子瞪眼睛,枯树杈竟然比他还横,斜着一双三角眼:“有证据你就办我,没证据少给老子编圈套钻,有本事你再打我一拳?”

秦巡暴怒地站起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要不是旁边的记录员小张一把拉住他,指了指监控,他差点就要真上去揍枯树杈了。

动怒是审讯的大忌。愤怒代表着无能,警察一旦发怒,等于告诉嫌疑人,自己黔驴技穷了。到这个份上,秦巡已经没办法审下去了,他只能和小张出了审讯室,换上其他人接着审。

另一组也没进展。白馒头三十出头,不比枯树杈那样老奸巨猾,几次被审讯员问的哑口无言,胖脸上一直冒虚汗,但在关键处顽强抵抗,只承认被当场缴获的那小半袋毒品是自己的,其他一概不认。

审讯室外的过道里,气味难闻,天花板上吊着的老式灯管坏了,不停地闪。秦巡踱来踱去,案子办到现在,一贯自负的他没了主意,如果口供拿不下来,毒品又找不到,他来到禁毒之后的第一炮就成了哑炮,案子砸了,自己这脸实在是没地方搁了。

正在他焦灼又烦躁的时候,审讯室的密码门快速地发出几次滴滴声,黄建军端着玻璃杯,里面泡着黑红的不知什么养生茶,不紧不慢地迈步进来,后面跟着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小张。

四目相对,秦巡惊讶又尴尬。黄建军没说话,先瞅了眼秦巡包着纱布的胳膊:“抓紧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不浅,别到时候感染了”。

看到秦巡有点发愣,黄建军说:“刚才问了小张,情况我基本清楚了”,接着有点不满地瞟了秦巡一眼,表情让秦巡想起了他中学的班主任:“案子,不是你这么办的,正好今天天儿热,睡不着,我来帮你看看”

黄建军主动来帮忙,秦巡很意外,甚至有一些惭愧。他没让黄建军参与,人家却大半夜的来帮忙,说明对案子很上心。不过秦巡没抱太大希望,他抽调的可都是大队的骨干力量,案子办到这一步,黄建军能有什么办法?

“老哥,那我把详细的情况跟你再说说”秦巡和黄建军坐到一间空着的讯问室,一五一十把整个办案过程和刚才的审讯情况给黄建军说了一遍。

听完,黄建军拧开杯盖,喝了口茶,习惯性地摩挲着头上的伤疤,突然抬头,对秦巡说:“你把跟踪组那几个人叫来,让他们开车跟我走。”

秦巡有点迟疑,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什么,他问黄建军:“是不是第一次停车的……?”

“对,去叫人吧”黄建军没什么表情,但是心里觉得秦巡反应挺快,一点就透,看来这小秦还是有点天分的。

跟踪组带着黄建军,找到了两名嫌疑人之前“停车放水”的地方,这里是城区的一片荒地,开发商买地之后,迟迟没有开发,就这么闲置着,平时没人来。

黄建军让把车就停在之前嫌疑人停放的位置,走到那片荒地上,开始四下寻找。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两点,借着月光和手电,黄建军在一个小土堆的后面,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块砖头,压着黑色的塑料袋。

黄建军带上手套,小心地搬开砖头,打开塑料袋,同行的跟踪组成员不由得轻声惊呼,袋子里就是他们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关键证物,那两公斤海洛因。

“黄哥,神了,你神了”当年负责验尿的坤子,已经是中队长了,今天再次对黄建军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什么神的,很简单的排除法,千里迢迢过来交易,没找地方歇脚,不停地开车绕圈,就是想速战速决,交易完就走,免得夜长梦多,第二次停车你们就抓了,那么第一次停车肯定就是找地方藏货去了,时间那么短,也不可能埋起来,不难找。”黄建军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当局者迷,你们和小秦,心都太急了。”

见到足足两公斤的海洛因,秦巡皱着的眉头终于展开了,这东西找到了,案子就有门儿。“赶快协调,请市局刑科所来处理这个毒品外包装”,秦巡一刻也不耽误,证据为王,要是能在塑料袋上发现嫌疑人的指纹,哪怕是零口供,案子也问题不大。

“老哥,你是这个”秦巡竖起拇指,接着忙不迭地给黄建军递烟,不好意思地说“之前兄弟我对老哥你……”

“哎,不说这个,先办案子。审讯先停一下吧,让审讯组的人都过来交流一下情况”只要是办案子,黄建军一直果断利落。

和之前的审讯组员交流完情况,进审讯室之前,黄建军打了一个电话,一边打,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刑科所那边,用了最新的502熏显仪和真空镀膜机,对包装毒品的黑塑料袋做了处理,结果不理想,嫌疑人反侦查做的非常好,塑料袋上半枚指纹都没有,显然是在接触毒品的时候全程戴了手套。

蹲过监狱的人,会把服刑叫“深造”、“上学”,因为相当一部分犯人,真的会在里面互相学习,当然学的是犯罪经验。平时闲聊天,你是怎么被抓的,我又是因为啥翻的船,互相都会聊到,相当于上了个犯罪大学,出来之后不但没有重新做人,反而由老鼠升级成狐狸,狐狸升级成豺狼。枯树杈就是典型的“犯罪大学”毕业,自上次服刑释放,他基本上已经是犯罪分子里的“精华”了。

秦巡脑袋又大了,毕竟不是现场缴获的毒品,而是后来追到的,上面又没指纹。嫌疑人不承认这些东西是他们的,法庭上照样不能当证据用。找到毒品,扳回一城。但黄建军这老鬼,能一杀到底,拿下这两块骨头吗?

                                                       五、“你是你大爷生的”

     技术手段已经穷尽,案子能不能成,就看黄建军能不能把这俩人审下来。

     审讯是什么?审讯就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是面对面的硬功夫。这是黄建军从他师父金道植嘴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黄建军也觉得局面不利。单从审讯说,该犯的忌讳都犯了。审讯讲究“知己知彼”,但秦巡他们,几乎只搞清了嫌疑人的姓名和前科;审讯者不能暴露底线,但目前嫌疑人已经猜出来警方证据不足:“善战者不怒”,秦巡不但动怒,还差点动手。

     和另外几个老油条不一样,黄建军其实从来就做不到看着别人的案子办砸,自己等着看热闹。反而明知道山芋烫手,他总是照接不误。而且现在看来,秦巡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劲头,但是太急躁,办案的经验上还欠着账,他还真想帮这小子一把。

     越是难啃的骨头,黄建军越兴奋,这是一个优秀侦查员的本能。他也相信自己无数次和嫌疑人交锋的经验,案子到了这一步,就是铁做的牙口,也得撬开他!

     先啃馒头,再劈树杈。

黄建军夹着笔记本,端着杯,一步三摇地晃进了2号审讯室,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然后从衣兜掏出手串和小刷子,又搓又刷。

     白馒头看着面前这位穿着白T恤,大裤衩,一进来就玩手串的休闲老头,在瞅瞅旁边警服笔挺一本正经的小张,不明白这俩人要干什么。

“听说,你是个傻逼”黄建军瞟了眼白馒头开口了,同时还用中指把鼻子上的油,往手串上蹭。

“我……什么?”白馒头懵了,这老警察什么路数,骂人泄愤来了?

“我说,你是傻逼,听不懂普通话吗?”黄建军把油搓匀了,手串亮亮的。

“你想问啥你问,老骂我干啥子?”连着被骂了两次傻逼,白馒头目露凶光,装出来的老实相瞬间消失。

 黄建军这才抬头,盯着白馒头的眼神,脸上挂起一种看淘气小孩的笑,“抽烟吗?软云,你们那产的”。

“……抽”,白馒头摸不着头脑,但他烟瘾早就犯了。

“哎,一会儿给你多发几支,到里面想抽烟可就难了”黄建军给白馒头把烟点着,转身出了审讯室。

 烟还没抽几口,白馒头就听见外面叮咣脚镣声响,然后就听见枯树杈说话的声音,但审讯室墙上都有吸音棉,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就听见黄建军哈哈哈的笑声。他开始犯嘀咕,转瞬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挺信枯树杈,而且条子估计连货都没找到,枯树杈不可能说什么,这肯定又是警察的套路,“离间计”,他懂的。

“小伙,还抽不?”黄建军进来,脸上的笑似乎还没散尽。

 白馒头又扎上一根烟,他疑惑,这老警察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哎,我刚听了个笑话,挺好笑,想听不?”黄建军抖着腿

 “听呢”

  “你个傻逼孩子,还听呢,你听了可别上头”黄建军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我听说,你竟然是你妈和你大爷生的,那按这么说,你得管你大爷叫爹,管你爹叫二叔吧?哈哈哈哈”

    “我操你……咳咳咳”白馒头气血上头,一口烟呛的咳嗽不止。要不是铐着,他真想掐死这个老警察,因为这不是简单的辱骂调侃,这老警察戳到了他真实的痛处,他三岁的时候,他妈就和他大爷跑了,村里人风言风语,他爹越来越暴躁,总是打他,后来干脆把他扔给他奶奶,出门打工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打记事起,他就被人叫“杂种”,被村里孩子欺负,越长大,越是忍无可忍,后来就跟着枯树杈——他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县城混。后来枯树杈几进几出,开始卖“白粉”,他也逐渐跟着上了道。

     可这件事,警察怎么知道的?这样一想,白馒头冷汗冒了出来,难道……

     “你呀,真是傻,三十郎当岁,多好的年纪”现在的黄建军竟显得有点慈祥:“被人卖了,帮人数钱,这是天底下最傻的事情,你好好想想,对警察有什么想说的,好好想。”

       白馒头沉默,他不相信警察,枯树杈早跟他说过,警察都是人精,别信,进了审讯室,他有千条计,你就一条老主意,死不承认。

     “行,那我再提醒提醒你,货,是不是只有你和他知道在哪儿?”

     还是沉默。

“土堆后边儿,用砖压着的黑塑料袋,里面两公斤货,分了四份,对还是不对?”

白馒头紧攥拳头,汗顺着脸滴到桌板上。

“人家是老江湖,知道到哪个山头唱哪支歌。我给你明说,人家不但都说了,而且还说货是你的,他来之前都不知道袋子里是什么,还说你啊……”黄建军顿了顿,故意一字一句:“说你是大爷生的野种,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我弄死他!”白馒头额头上青筋暴露,眼睛瞪得血红。

“行了,别激动,你要是还这么顶着不说,到时候你主犯,他从犯,吃枪子的是你,人家才死不了。”黄建军循循善诱:“我这辈子,见得案子太多了,他怎么可能是从犯?你那个远房亲戚,打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倒像是第一次干这事”

 “哥,那你说,咋办?”白馒头现在像是溺水的人,抓着黄建军这根稻草。

 “你咋办,把事情说清楚呗,你要是说不清楚,虽说我不信你是主犯,但我们那领导你见着没?”说着还不经意看了一眼门外:“就一拳把你亲戚放倒那个,那是我们队长,说了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不信你亲戚的鬼话,架不住他信啊。所以啊,趁着我在这,你赶紧说,就算帮你个忙,你毕竟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呢,对吧?”

“对对对”白馒头点头如捣蒜。

接下来,黄建军像闲聊天似的,不经意抛出一个又一个关键问题,白馒头通通供认不讳,一旁的小张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很快,笔录打出来,白馒头签字捺印,还对毒品做了指认。

“哥,那我,这回……不会被判死刑了吧?你可一定要帮我”白馒头把黄建军当作了救命恩人。

 “算你聪明,肯定吃不了枪子,放心。”黄建军笃定地回答,他倒没骗白馒头,因为现在都是注射死刑,当然吃不了枪子。

出了审讯室,小张就迫不及待地请教黄建军是怎么轻松拿下白馒头的。黄建军说,很简单,用心理学的名词说,就叫囚徒困境。我进审讯室前,研究了枯树杈和白馒头的个人情况,想起一个警校同学,恰好是这俩人所在的那个地方的民警,托他一打听,这俩人在当地是重点关注,劣迹斑斑挂了号的,所以很容易就把白馒头身上这乱七八糟的事搞清楚了;再加上白馒头可不知道咱们找到了毒品,这就是子弹,我故意让把枯树杈带出来上厕所,然后在楼道里跟他说点不咸不淡的话,让里面的白馒头听到但是又听不清楚。让他对同伙的猜疑慢慢发酵,再用他心理上的阴影激怒他,让他失去理智,再加上听到我说出来的事情,都是只有他和枯树杈才知道的事,自然就会认为同伙已经交代了,就这么拿下的。

拿下白馒头,就破了攻守同盟,警方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信息,白馒头都交代的一清二楚。这些信息,就是黄建军继续拿下枯树杈的子弹,不过这次子弹太富裕了,直接机枪扫射就行了。

所以黄建军连茶杯都没拿,进了1号审讯室,坐都不坐,一反刚才对付白馒头的谨慎克制,居高临下地站在枯树杈前面,单刀直入,气势逼人,没五分钟,枯树杈这个老贼就明白,面前这个老家伙不简单,白馒头肯定撂了,自己也没法再扛了,事到如今,证物有了,同伙的口供清楚明白,不管他自己供不供,他俩都死定了。

枯树杈绝望了,突然用头连撞了好几下桌板,砰砰作响,用家乡话喊了句:“姆妈!儿子这次回不去了!”之后给黄建军提出两个要求,第一,他的事,不要让他家乡的老母亲知道,怕老人家受不了;第二,他想吃一碗米线,多放醋。黄建军想了想,答应了,让小张去夜市上买来一碗米线。

枯树杈狼吞虎咽地吃完,很配合地做了供认,而且交代了货源和他的所有下家。

连下两城,反败为胜,黄建军把两份笔录交到秦巡手上,秦巡看得直发呆,抓着黄建军的胳膊,没头没脑地说:“老哥,你爱喝什么酒?我管了”

                                                                  六、拜师酒

案子成了,影响很大,效果很好,各路媒体争相报道,省市连发通令嘉奖,分局局长都觉得脸上有了光。

黄建军特地去找了局长,把个人二等功让给了秦巡,说自己快退休的人了,要个破奖牌有屁用,还不如奖个鱼缸实惠。

秦巡死缠烂打、三顾茅庐,硬是把黄建军拉到了酒桌上,他要正儿八经地拜师。

老警察,没有不爱喝酒的。十年的飞天茅台,秦巡从他老爷子那里“顺”了两瓶,菜摆了满满一桌。

“这杯,敬师父!您以后多教我!”秦巡举着杯,站的笔直,像个新兵蛋子。

黄建军看着杯中酒和面前真诚的秦巡,没由来的想起他年轻时,和师父金道植喝酒的场景。师父把本事教给了他,今后,这些本事,他要教给秦巡。

酒过三巡,黄建军想起一个很俗套的词——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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