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好哥们儿的宿舍堪称多民族团结友爱之典范:6个人的寝室里居住着汉、彝、白、佤、纳西5族兄弟。白天大家和睦共处、繁荣发展,而当夜幕中他们开始说梦话——尤其睡前还喝过酒,场面简直失控。此时倘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路过门庭,多半要被吓一跳。而在这各色民族语言中,佤族语被公认为最具异域风情,甚至有点外星的味道了。比如纳西语,我们尚能猜出个一星半点,但佤族语则连揣度都不知该从何下耳;对于外语专业的我们来说,那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佤族兄弟的姓氏也很奇特,姓岩名跑,一看这名字总让我想到滑坡泥石流之类。这哥们儿肤色黧黑,一头小卷毛儿,爱打篮球,酒量惊人。大学毕业后,大家天涯各一方,树倒猢狲散。听说他考了村官,此后再无音讯。正巧年假时T君提议去据说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的翁丁佤寨围观,则又勾起我对他的回忆和对佤族的好奇。反正整天呆坐家中憋出鸟来,刚好出去闲步散闷。而且往沧源方向前进属于不按套路出牌,也可避开早已被滇、黔、川联军攻陷的大理、丽江、西双版纳。
沧源收拾停当,备足粮草,一路奔袭还算顺畅,相比被刷屏的狂堵,我觉得自己可能看了个假朋友圈。但过了沧源就迅速被崎岖又漫长的山路给来了个下马威,时速只能在30公里附近徘徊。颠簸到累觉不爱,抵达翁丁已是深夜,除了黛墨色的连山外,只剩山坳里还有几点孤灯阴阴地亮着。我们在一个三岔路口犯了难,尽管路牌上写着数十公里外就是个镇子,但由于人地两疏,外加一路荒凉,沙飞土扬,也不敢贸然再往前走。于是我们盘算就硬着头皮再往写着“景区”的方向走走看,实在不行就在车上凑合一夜。未料刚转下两个山弯,路边有户人家,白炽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还没等车驻定,男主人推门走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问到:“要住店么?”这让我们大喜过望,没想到在旷山野岭之中居然还有旅店——但老实说,这种独户客栈并不在备选项里,我只是急切地想问路而已。
于是我问:“请问翁丁佤寨在哪里?”
“你们走过了,应该从前面那个路口下去。不过现在进不去了,要等到明天早上。”他回。
看来去佤寨投宿的算盘落空,接着T君开口:“那你这儿还有房间么?”
“有的。”
“能先看看么?”
男人点点头,折回屋里取出一支手电。我们跟在他身后,拐弯抹角,磕磕绊绊下完一段石阶。“嗒”,随着男人拉动电闸,漆黑的夜幕里显出一庭屋舍。男人又把挂锁解开,点亮屋子里昏暗的灯盏,示意我们可以看看。我环顾了一周,心下踌躇,这“客房”其实就是板房,用三合板简单拼凑起来而已;那房门甚至没有像样的门锁,只用一根瘦弱的门栓简单闩住。地板薄得让人担心,走在上面咔咔作响,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塌落下去。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一个床头柜和低矮的被服柜,舍此再无他物。
男人有点不好意思,“条件很简陋,你们看看愿不愿意住吧……院子里倒是可以扎帐篷,昨天还有一群背包客就这么过夜的。”他笑道。K君显然不满意,尽管她也很能凑合,但如此低配已然超出她的预期。
“周围还有别的店家么?”她问。
“没有了,前面再走就进村子了。”
“那还有别的房间么?”她并不死心。
“就这两间,原本还有另外两间,但除了旅游季有点人以外,平常都空着,也苦(赚)不到钱,床单被套又经常被老鼠咬破,我索性把那两间也就撤了……”男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都带着歉意的微笑,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况且夜深人静也无它处可寻,没奈何,只好将就住下;虽是薄漏,好歹遮风避寒。男人给我们准备齐了暖壶、手电、水盆,转身回屋,毫不介意,宛如彼此早已熟识。
院子里逛了一圈,抬头见星辰棋布,银河横亘天际,兴冲冲抬出相机才想起没带脚架,空余喟然。折返回屋,既无电视,遑论wifi——所谓“原生态”往往就意味着诸事艰蹇,你会与一切现代文明和便利设施暂时绝缘。无所事事,只好睡罢。临睡前我仔细端详了床褥,确实看见被老鼠噬咬的痕迹,只不过主人家又用补丁轻轻缝上。
当夜到底不敢轻忽,和衣而卧,《水浒传》各种桥段纷纷涌现;心里还在暗暗祈祷“千万别是黑店啊!”后来实在劳累,不觉也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敞亮,最先听到猪在栏舍里哼哼唧唧,然后鸡鸭鹅也不甘落后,都一齐鸹噪起来。这与我的成见不太相符,按说报晓是鸡自古以来的本职工作才对啊……然后几种动物你来我往,一个比一个高亢洪亮,这种时候再有赖床心思的人都无法安眠。
报晓的二师兄,身形消瘦,但音色洪亮早晨的空气非常舒服,弥漫着南国特有的气味,只是新雨未落,那种标志性的湿润还没能翻腾起来。尽管天色已明,但阳光还需要数小时后才能翻过山头照射进来。远远看去,山坳里的翁丁佤寨被茂盛的树林围绕,云衾雾锦轻柔地盖在上面。
早餐后,谢过店家,问清了路,投大寨来。买过门票,寨子门口已经有一群佤族人在迎客了,老中青三代聚集,当看见游客走近时便唱起迎宾歌。一位老者用手指沾了墨色的汁液,在每个游客眉心点上一点。K君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打趣说是“购票验讫,获准入内”——这当然是胡说八道。我猜佤族人崇尚黑色,而那一点类似藏族人用酥油点眉心,是一种美好的祝福仪式吧。
翁丁佤寨我们顺着唯一的大路往寨子里走,路两旁挂满了牛头骨,新旧不一,有的头骨年齿尚幼,而有的则早已苔茸满布;纷纷杂杂,营造出某种非常神圣肃穆的气场。这条路上让人屏息凝神,不敢放浪形骸,就连小孩子都老老实实,默默地走着。
新旧不一又纷纷杂杂的牛头骨营造出某种非常庄严肃穆的气场过了寨门是个广场,周遭有许多小路四通八达。我们来时尚早,佤家人也刚刚开始洒扫门庭。与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名胜风景所不同,这里就是个安静单纯的村落,唯一让我意识到它还有“景区”身份的物件,则是几个指路牌。显然,在不被观光客搅扰的日子,“景区”只会被遗忘在藤蔓盘绕的墙垣里。
为了招揽游客,展现民族特色,佤寨在广场上搭了个简易舞台,每天一早一晚两场民族歌舞表演,我们正好赶上早场。像慰问演出似的,舞台前摆着几排条凳供游客围坐参观,而此时的凳子上结满了露水。演员们梳妆妥当,从后台鱼贯而出,音响播放每支舞曲时还会像学校早操那样字正腔圆地来句:“预备……起”。演员显然也都是村民,跳舞并不是正业,被临时抓了“壮丁”;舞步也不精熟,一紧一慢极力想跟上节奏,而舞台上的欢门也跟着摇头晃脑,花枝乱颤——还没学会商业套路的佤寨,既拙朴又可爱。
展示民族舞蹈的简易舞台在广场一侧的显要位置,我们参观了“佤王宫”——我私下里觉得这里不会是王宫,因为从广场过来一马平川,举目而见,哪有把战略核心就这样大剌剌暴露在敌人面前的?没有战略纵深,无险可守,战时相当吃亏——当然这都是臆测,也许佤王就是这么自信呢?王宫和一般佤家人的房屋结构一样,也是上下两层:上层起居,下层可以堆放农具粮草,或者圈养牲畜,只不过占地面积大出许多倍。下层现在被用作旅游商品店,陶罐、衣服、褡包、铓锣、烟斗、弓弩、茶叶、歌舞DVD……林林总总,肆意摆放,而且空无一人,连售货员都找不到。商品的品相质朴粗糙,沾满了佤家人的生活气息。唯独一件出自工业流水线的产品是佤族代表性的牛头骨挂坠,树脂质地,而且那头骨上刻着藏文的“唵”,场面颇为尴尬。
佤王“王座”,颇感寒酸 佤王宫中的小型祈坛出了王宫我们这个观光小团伙基本就处于半解散状态了,大家漫无目的信步游走。寨子里的道路崎岖而庞杂,同时也相互连通。佤族人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起居、洗衣做饭、喂鸡劈柴,井然有序,也并不介意我们在里面乱窜。每见到一个佤家人,都只会报以微笑致意,然后悠然而过。由于语言不通,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聊的东西。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家小摊铺会用“茶叶”“包包”之类单个词汇介绍产品,招揽生意。也不知是谁来指导的定价,由于往往超出游客预期,买卖清淡。
所有屋子的核心仍是传统的火塘,锅里炖的是佤族的标志性美食——鸡肉烂饭在游走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听到旁的游客评论说“也不是那么原始嘛”、“你看还有拖拉机、卫星电视接收器”、“就是,你看那屋顶茅草下面还有塑钢瓦呢”……类似的话语我在红河哈尼族梯田景区也颇有耳闻,这往往成为游客心中的悖论:一方面揶揄景区不够纯粹原始,另一方面又吐槽设施落后,诸多不便。我倒不觉得当地居民有任何义务为了满足游人的好奇心而迫使自己停留在原始的状态,他们完全有理由和权利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更好的生活水平。被“商业化”的只是人心,而并不会是生活。在翁丁,谢天谢地,它还保有着那种静谧、纯粹、怡然自得。我真切地希望,商业不要过分打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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