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 643年
夏,四月,庚辰朔,承基上變,告太子謀反。敕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世勣與大理、中書、門下參鞫之,反形已具。上謂侍臣:「將何以處承乾?」群臣莫敢對,通事舍人來濟進曰:「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上從之。濟,護兒之子也。
乙酉,詔廢太子承乾為庶人,幽於右領軍府。上欲免漢王元昌死,群臣固爭,乃賜自盡於家,而宥其母、妻、子。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皆伏誅。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棻等以不能諫爭,皆坐免為庶人。餘當連坐者,悉赦之。詹事於志寧以數諫,獨蒙勞勉。以紇干承基為祐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縣公。
侯君集被收,賀蘭楚石復詣闕告其事,上引君集謂曰:「朕不欲令刀筆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初不承。引楚石具陳始未,又以所與承乾往來啟示之,君集辭窮,乃服。上謂侍臣曰:「君集有功,欲乞其生,可乎?」群臣以為不可。上乃謂君集曰:「與公長訣矣!」因泣下,君集亦自投於地;遂斬之於市。君集臨刑,謂監刑將軍曰:「君集蹉跌至此!然事陛下於籓邸,擊取二國,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徙嶺南。籍沒其家,得二美人,自幼飲人乳而不食。
初,上使李靖教君集兵法,君集言於上曰:「李靖將反矣。」上問其故,對曰:「靖獨教臣以其粗而匿其精,以是知之。」上以問靖,靖對曰:「此乃君集欲反耳。今諸夏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君集固求盡臣之術,非反而何!」江夏王道宗嘗從容言於上曰:「君集志大而智小,自負微功,恥在房玄齡、李靖之下,雖為吏部尚書,未滿其志。以臣觀之,必將為亂。」上曰:「君集材器,亦何施不可!朕豈惜重位,但次第未至耳,豈可億度,妄生猜貳邪!」及君集反誅,上乃謝道宗曰:「果如卿言!」
李安儼父,年九十餘,上愍之,賜奴婢以養之。
太子承乾既獲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許立為太子,岑文本、劉洎亦勸之;長孫無忌固請立晉王治。上謂侍臣曰:「昨青雀投我懷云:『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為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如此,甚憐之。」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言大失。願審思,勿誤也!安有陛下萬歲後,魏王據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為太子,復寵魏王,禮秩過於承乾,以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遠,足以為鑒。陛下今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上流涕曰:「我不能爾!」因起,入宮。魏王泰恐上立晉王治,謂之曰:「汝與元昌善,元昌今敗,得無憂乎?」治由是憂形於色,上怪,屢問其故,治乃以狀告;上憮然,始悔立泰之言矣。上面責承乾,承乾曰:「臣為太子,復何所求!但為泰所圖,時與朝臣謀自安之術,不逞之人遂教臣為不軌耳。今若泰為太子,所謂落其度內。」
承乾既廢,上御兩儀殿,群臣俱出,獨留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是,我心誠無聊賴!」因自投於床,無忌等爭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奪刀以授晉王治。無忌等請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晉王。」無忌曰:「謹奉詔;有異議者,臣請斬之!」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上謂無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何如?」對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上乃御太極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謂曰:「承乾悖逆,泰亦凶險,皆不可立。朕欲選諸子為嗣,誰可者?卿輩明言之。」眾皆歡呼曰:「晉王仁孝,當為嗣。」上悅,是日,泰從百餘騎至永安門;敕門司盡辟其騎,引泰入肅章門,幽於北苑。
丙戌,詔立晉王治為皇太子,御承天門樓,赦天下,酺三日。上謂侍臣曰:「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籓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且泰立,則承乾與治皆不全;治立,則承乾與泰皆無恙矣。」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愛,以杜禍亂之原,可謂能遠謀矣!
丁亥,以中書令楊師道為吏部尚書。初,長廣公主適趙慈景,生節;慈景死,更適師道。師道與長孫無忌等共鞫承乾獄,陰為趙節道地,由是獲譴。上至公主所,公主以首擊地,泣謝子罪,上亦拜泣曰:「賞不避仇讎,罰不阿親戚,此天下至公之道,不敢違也,以是負姊。」
己丑,詔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瑀為太保,李世勣為詹事,瑀、世勣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三品自此始。又以左衛大將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詹事於志寧、中書侍郎馬周為左庶子,吏部侍郎蘇勖、中書舍人高季輔為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為少詹事,諫議大夫褚遂良為賓客。
李世勣嘗得暴疾,方云「須灰可療」;上自剪須,為之和藥。世勣頓首出血泣謝。上曰:「為社稷,非為卿也,何謝之有!」世勣嘗侍宴,上從容謂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無以逾公,公往不負李密,豈負朕哉!」世勣流涕辭謝,嚙指出血,因飲沉醉;上解御服以覆之。
癸巳,詔解魏王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將軍,降爵為東萊郡王。泰府僚屬為泰所親狎者,皆遷嶺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廢為庶子。給事中崔仁師嘗密請立魏王泰為太子,左遷鴻臚少卿。
庚子,定太子見三師儀:迎於殿門外,先拜,三師答拜;每門讓於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其與三師書,前後稱名、「惶恐」。
五月,癸酉,太子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過隨身,飲食不能適口,幽憂可愍,乞敕有司,優加供給。」上從之。
黃門侍郎劉洎上言,以「太子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宮闈,動逾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希,伏願少抑下流之愛,弘遠大之規,則海內幸甚!」上乃命洎與岑文本、褚遂良、馬周更日詣東宮,與太子游處談論。
六月,丁酉,右僕射高士廉遜位,許之,其開府儀同三司、勳封如故,仍同門下中書三品,知政事。
閏月,辛亥,上謂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則誨之,見其飯,則曰:『汝知稼穡之艱難,則常有斯飯矣。』見其乘馬,則曰:『汝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見其乘舟,則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見其息於木下,則曰:『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
丁巳,詔太子知左、右屯營兵馬事,其大將軍以下並受處分。
丙子,徙東萊王泰為順陽王。
初,太子承乾失德,上密謂中書侍郎兼左庶子杜正倫曰:「吾兒足疾乃可耳,但疏遠賢良,狎暱群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當來告我。」正倫屢諫,不聽,乃以上語告之。太子抗表以聞,上責正倫漏洩,對曰:「臣以此恐之,冀其遷善耳。」上怒,出正倫為穀州刺史。及承乾敗,秋,七月,辛卯,復左遷正倫為交州都督。初,魏徵嘗薦正倫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為僕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將,諸衛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夸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征阿黨。又有言征自錄前後諫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悅,乃罷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九月,癸未,徙承乾於黔州。甲午,徙順陽王泰於均州。上曰:「父子之情,出於自然。朕今與泰生離,亦何心自處!然朕為天下主,但使百姓安寧,私情亦可割耳。」又以泰所上表示近臣曰:「泰誠為俊才,朕心念之,卿曹所知;但以社稷之故,不得不斷之以義,使之居外者,亦所以兩全之耳。」
十一月,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太子遣左庶子於志寧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於微賤耳。今既致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權,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為人臣子,不可不戒!」
贞观十八年 644年
十二月,壬寅,故太子承乾卒於黔州,上為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通鉴 唐纪十三 太宗中之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