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知道了道长喜欢下棋，玉书拿出了一个月的束脩，托人从城里买了一副檀木的棋盘回来，闲暇下来，就与道长对弈一局。
不下棋的时候，道长多半就自己坐在棋盘前，拈着棋子在上面摆来摆去。玉书悄悄地观察过许久，不像是打谱。观察得久了，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觉得繁复多变，盯得久了还会晕眩。偷觑道长神色，却好似比平时轻松许多。好奇心一起，玉书把手上的书丢开，凑过去问。
“不是打谱，是在排阵。”
道长倒是有问必答，对着棋盘一一指点给他听：
何者生，何者死，如何观物取象，如何类聚群分。极数通变，变则通，通则达……
道长将手边这局棋子排成的阵法娓娓道来，耐心细致，不疾不徐，倒有几分平日里玉书在学堂里对着一群毛孩子们讲书的做派。玉书仔细听了一会儿，再看那棋路，倒还真得寻到一丝端倪。
“这是奇门术数吧？”玉书仔细计算着黑白两色的变换，问道。
“你还知道奇门术数？”道长反问他。
玉书老老实实地点头，忽然想起道长看不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时候在别处看过这些书，后来被夫子知道了，说我心思不定，易入旁门，又说君子不器，就丢开没再看过了。”
“奇门术数也还罢了，你现在读的那些奇闻轶事，野史乡谈，难道不是落了旁门左道？”话没说完，手里边塞过来一盏玉书新给换的茶，袅袅散着热气。加上似嗔似恼的一声“道长！”道长轻哂。
一开始玉书把道长当神仙敬，后来时日久了，闲聊也多了，日日对着那张清净淡然的脸，玉书渐渐也散漫了起来。看了什么闲书，村子里听到什么闲话，都拉着道长讲上一通。
“道长，每个人真的都有自己的命数？”阖上新买的闲书，玉书左手端了一盘瓜子，右手端了一盘水果，放到了榻桌上，自己跟着也倚坐在榻桌对面，一副想要详谈的架势。
道长盘膝坐在靠窗的一边，轩窗蒙蒙糊糊，隐隐能听到外面的风声呼啸，不知是不是风声扰了他的清净，玉书捕捉到他眉间若有若无地一蹙，只是随即便恢复如常，让玉书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听他凑近过来发问，点了点头。
“那道长你帮我算算，我几时红鸾星动？”玉书半真半假地抱怨，“昨天去帮李大娘写家信，结果李大娘要给我说合姻缘，真是的……”
道长听他抱怨了一通，仍然清清淡淡，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命数牵涉众多，一念起落便差之千里，你当命数是写在书上，照搬照演的么？”
“说得也是，若每个人的命都是定好的，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玉书于此倒是毫无执著，随手剥了一个柑橘，将红彤彤的果肉递过去，放在道长的手上。然后手托着腮边，看着道长一瓣一瓣地送进嘴里。“那我明儿个就去问问，看看她说的是哪家的姑娘……”
一年之约，堪堪将近。玉书近来总是想起刚见到道长时候的情形。这一年相伴，解了玉书对夫子过世的伤怀，可一年下来，玉书也不知不觉习惯了在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在学堂教书时，总想着晚上该添个什么菜；吃饭时，不自觉地就看向这个人的眉眼神色，想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看书时也总忍不住要抬头看看，看是不是该添茶，是不是该倒水，有没有什么需要；每个月拿到了束脩，也总想着最近他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
若是一年之期到了，这人事情办好了，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屋子，玉书就觉得心里不安稳。头一天晚上，玉书想起这事，还翻过来掉过去地睡不着，最后是睡在他旁边的道长伸出手来搭在他的后心上，冰冷寒意之下却有一股暖流罩住了他，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玉书私心想着，若是成了亲，有了妻儿，就有人相伴了，大抵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不过你此生命多坎坷，只怕……”玉书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却忽然听到道长来了这么一句，不由愣了一下。
“道长别说，”玉书打断他的话，勉强带了几分笑意，“你不是说命途牵涉甚广么，我倒觉得我遇到了道长你，是命里遇到了贵人，命途都不一样了也说不定。”
道长闻言一笑，就真的没有说下去。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小小的村落银装素裹，孩子们穿得厚厚的，吵吵嚷嚷地跑来跑去打雪仗，堆雪人，偶尔还有零星的鞭炮声，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炸响，炸起一片欢呼笑闹声。
屋里炉中烧着烈火，柴火噼啪作响，整个屋子都温暖舒适。道长却似嫌热一般，坐在窗边，窗口微微打开，有零星雪花随着冷风扑入。
坐在书桌前认真写写画画的玉书放下笔，满意地看完一纸淋漓，抬起头来习惯性地寻到道长的身影，这才发现窗子开着，连忙起身过去关窗，一边絮絮念叨，“这几日风雪颇大，你也不怕着了寒气。”
“抱歉。” 听起来就是不太有诚意的敷衍。玉书倒也不计较，关了窗，旋又回到书桌旁取了那张刚画好的纸献宝似的拿来分享。上面画的东西奇形怪状，旁边的注释倒是字迹端正而好看。
玉书最近闲在家里，闲了几天，便开始研究妖怪图谱，一年前遇到的那几个妖怪他一直记在心里，只是不得闲暇，如今年下无事，他兴致勃勃地宣称要自己出一本画册。除了他见过的几个，其余都是从道长那儿问来的。道长本就见多识广，玉书觉得大有可为。
玉书絮絮叨叨地探问追索，道长耐心地回答。
窗外，风渐止，雪花儿打着旋儿飘落于屋檐、庭院、石桌石凳，积落于枯枝上，再垂落下来。
日子一天一天慢慢滑向新年，似无不同。
但水面平静，水底波澜暗起，渐渐地就连玉书都觉出一丝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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