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与丁秋的调解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同时把目光转向我的调解员,矿部保卫处处长常成利,常成利看了我一眼,他明白这目光里孕含的意思。 常成利长吁口气,摊开双手,说:“离婚自诉状上所陈述的理由都是真实的,其中所有事情都会经过我们反复调查核实过的。” 丁秋的女调解员质问道:“老常,你是来作调解工作的,还是来支持离婚诉讼的?感情不等于现实。我们……” 审判长摆手阻止了他们的争辩,那脸上的细纹和温柔的眼睛,无一不证明她是一位好脾气好性格的女人。 她打开了合议庭笔录:“通过庭上庭下对双方调解和好工作,案情已经基本清楚,女方坚持不离婚而男方坚持离婚,女方愿意和好回去与男方生活,而男方不接受女方和好回去的意见。因此,女方单位继续做女方和好巩固工作男方单位继续做男方的调解和好工作。双方调解人捺印,原告被告捺印。” 审判长念完,脸转向我的调解员,说:“老常,由此可见你们那边是焦点啊!” 常成利缓缓摇头,嘴角两侧绽出执拗的深纹,说:“不,焦点在丁秋那边。”过于平静低沉的语调反而显出他的自傲自信,甚至有藐视法庭之嫌。 审判长耐住性子,说:“婚姻,家庭,关系到社会风化,社会的安全团结……” 丁秋的女调解员愤愤然,显出娘家人的责任心和正义感。说:“老常,你这种态度,就不可能做好调解工作!” 的确,常成利自己就不受妻子的娘家人欢迎。他的小舅子从不和他来往,总是用憎恶的目光警惕着他。 当初恋爱时,小舅子听说姐姐找了个干保卫工作的,立刻皱起眉毛。说:“干那行的都是心狠手辣的东西,没个好的,姐,不信我给你试试看!” 小舅子神色慌张地找到常成利,可怜巴巴望着未来姐夫,声音发颤地说:“姐夫,救救我,帮我一把!我拿了两千元营业款……我糊涂啊!我后悔死了!幸好没人发现,悄悄补上就没事了。我还差一百元,只要你借我一百元就补上了,就一百元,姐夫!” 常成利果然不依不饶他的小舅子,愤然道:“不行,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自首,马上向领导坦白自首!” 小舅子被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动哭了,常成利却仍然无动于衷,说塌天也不肯当过小舅子。至此,他的小舅子勃然色变,嘴角讥嘲地撇下去,眼里却燃烧似地冒出火星,冲着门外喊:“姐,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要嫁的人,下辈子我也不想再看见此人了!” 后来,常成利虽然恋爱成功了,娘家人却断绝了与他的来往。现在审判长,女调解员,书记,同样领教了常成利的冷酷无情。 常成利重复己见,说:“他们的感情已经破裂了,勉强维持一个不幸的家庭,要比解散这个家庭更糟糕。” 审判长深深喘口气,然后说:“他们的感情没有破裂。闹到法院来,丁秋仍然不肯说对方的一句坏话,处处委曲求全,这就是证明!” 女调解员按耐不住义愤喊叫起来:“老常,你没看到刚才情景吗?莫非你就是铁石心肠?” 此话一毕,我看到常成利脸上一变,一把扯下帽子,似乎要桌子上拍,却又没拍下去,轻轻的放到一边,黑硬的五根手指头从头发间梳过,神情变得好不蹊跷。 他的分头让人哭笑不得,很显然不是正经理发店的作品,头发从后脑分开,经头顶正中,再向右斜,分缝的两边头发像刺猬一样支愣,那道缝离额角还有一寸远就消失了,分发变成了一边倒。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由于铁石心肠而遭受惩罚的伤疤。 几年前大地震,邻居家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小腿被坍塌钢筋混凝土的预制板压住了。父母用撬杠、铁楸、镐头,经过一夜努力毫无挖出腿的希望。 常成利赶到现场看了看,抄起铁楸,狠狠地就是一铲子,在孩子的惨叫声中,猝不及防地斩断了那条早已变色的小腿,抱起孩子就跑。 那孩子的父母从惊骇呆痴中苏醒过来,抓起铁楸,发疯似地追上去,照常成利劈头砍下。常成利摔倒在地上,头上绽开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 常成利吼一声,跳起来,不容第二铁楸砍下来,拿出对付犯罪才使用的狠招,一拳打翻对方,夺过铁楸用力扔向远处,回身抱起孩子又跑,一直跑到临时急救站。 距离此事发生处不到几十米的一处废墟上,恰巧又有个孩子的腿同样被水泥板压住。常成利摇摇晃晃地返回来时,孩子的父母抄起铁镐迎上来,咆哮着:“你敢再往前一步,我们就劈了你!” 流血过多的常成利斗不过,这对护犊的狂怒的父母。常成利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一声:“你们还是医生呢,你们会后悔的!” 如今,那一条腿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了一名大学生。而那医生的孩子,在那场地震中,在父母的哭声中,最后喃喃了一声:“妈妈,救救我!”停止了心跳! 我心想,现在的常成利真想这样大声喊:“我是铁石心肠,可是我比你们懂仁慈,一点不比你们少人情。” 但他没有喊,也没有说,只是叹口气,苦笑着咧咧嘴巴,说:“唉,我真不该阻止张虎带录音机来。不然,你们就可以知道调解站外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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