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藤树下

01

老金结婚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

母亲走得早，兄弟姐妹多，父亲一个人拉扯七八个儿女，家里也是穷得只剩下四面的墙壁。

结婚后第三天，父亲给他一斗玉米，一口铁锅，然后给他一间半土房子，就算是分家了。

老金家成分不好，土改时候差点被划成地主。由于老金的祖父是当地名医，虽然已经驾鹤西游了，但乡人感激其悬壶济世的功德，于是，网开一面，只划成富农。

祖上家业一夜归零。

但国家是公平的，按家庭人口分给老金的父亲应得的田地和房子，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开始新的生活。

那时，老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还稍有印象，祖父曾经驾着马车，拉着他遍观家业，一河两岸，田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老金家族还是世代书香之家，清代雍正时期，祖上就入职国子监，自此以后，人才辈出，家业也越来越大。

到祖父手上没几年，宣统皇帝退位了，清朝也就跟着灭亡了。

民国时期，军阀混战，老金的祖父毅然弃文从医，后来成为县上四大名医之首。

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但到了老金父亲这一代，因为文化丢失，加上社会动荡不安，所以，祖父的医术没有被怎么继承下来，老金的父亲却意外地学成了木匠。

老金的时代，是新旧更替的时代，堂兄们出文人比较多，毕竟曾经是书香世家，光血脉传承就可完胜其它家族。

大哥比他大二十岁、二哥大他十五岁，就连大他六岁的姐姐都考上了民国洛阳师范学校，毕业之后，他们都在地方上教书，姐姐是当地唯一的女先生。

老金也曾经上过学，但他不怎么爱好读书，喜欢上树掏鸟窝和逗猫玩。最要命的是，他竟然把父亲刚买给他的文房四宝给弄丢了。

老金的父亲本来就不太喜欢他，因为他不求上进，顽劣不堪，于是就用家法狠狠地惩罚了他，然后，决定不再让他读书。

所以，老金家的文化彻底断代是从老金开始的。

自古都是祸不单行。

老金家现在又被划成富农，财产大部分归公，虽有土地房屋，但实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老金因为什么能力都没有，读书又没读几天，不如大哥二哥，干农活吧，又怕出力，甚至干比不过小他六岁的四弟。

所以，到了大集体的时代，他就成了生产队里没人愿要的劳动力，于是哪里有零工，生产队长就派他去……

人类是社会动物，但老金被这个群体所嫌弃。

因此，他恨。

他恨父亲，恨大哥，恨村里乡亲，恨生产队长，甚至恨小他六岁的弟弟！

后来，洛阳公路局到村里招修路工人，村里二话没说，就直接把他打发出去了。

老金离井别乡，带着一肚子怨恨。

他满心怒火，咬牙切齿地发誓：不管再难，死也不回生他养他的乡村。

02

三年自然灾难期间，很多工人因为饥饿都逃回了农村，但老金咬牙捍卫自己的誓言：饿死也不回去。

老金没有饿死，因为每天还有七两口粮，只是饿得不轻而已。

这三年，正好是上一个轮回：1960年。

三年过去，国家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那年，1963年，老金结婚了。

老金的婚姻，受富农成分的影响，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别看是公家的人，那个年代，人家可不稀罕你有单位，能吃饱饭才是王道。

嫁给他的是另一个富农的女儿，姓张，但媳妇儿比她有出息，虽然成分不好，但好歹还是小学毕业。

老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偏偏又最瞧不起读书人，因为他有工作。有文化有什么用，又没有人给你发工资。

但在单位里，因为没文化，从进单位到退休，老金都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的提拔机会。

所以，他恨有文化的人，更恨文化。

同时，他也瞧不起农民，因为他曾经也是农民，却被同是农民的这个群体所嫌弃，所以，他恨农民。

可结婚，还是得结在村里。

所以，老金只能暂时按下心头的怨恨，希望能融入乡村生活之中。

但是，让他做梦都没想到是，父亲第三天就给他分家。

竟然只有一斗玉米、一口破锅，还有一间半土房子。

凭什么大哥是三间青砖瓦房，二哥是二间青砖瓦房，到他却是一间半破土房子？

他刚按下的怨恨，犹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

他恨父亲不公！

他再次咬牙切齿地发誓：他一定要拥有和大哥一样的房子。

于是，他逢人便说父亲的偏心，抒发自己对父亲的怨恨。

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老金的堂兄们狠狠打了他一顿。

农耕文明时期的家族文化并没有中断。

没有外人打他，也不是大哥二哥打他。是老金伯父的两个儿子，两位堂哥打的他。

老金更恨了，恨这个家族！

一切都是因为房子，他才挨打！

这就是他凝炼的，一切灾难根源！

03

老金的后半生，是在不停地买房子中度过的。

他想以此唤回人们对他的关注和认可。

但因为钱少，他买的总是破房子，换回的尽是乡民对他的嘲笑。

于是，他更加怨恨这个世界！

他甚至恨上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因为，这两个人花了他不少钱。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他们，他就会攒下更多的钱，就会买下更好的房子，到那时候，村民们怎么还会嘲笑自己？

对，就是这两个败家玩意拖了自己的后腿！

可是，怎么才能让这娘儿俩离开自己呢？

老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好办法！

那天夜里，窗外月明星稀，老金躺在床上，还在想着这个问题，想得迷迷糊糊，似睡又非睡，似醒又非醒。

恍惚中，眼前一座别墅高耸，他信步走入其中，房子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房中一切用具，极其考究，美仑美奂。

老金开心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完了一楼，就拾级而上，二楼一样的美。

老金走到阳台，迎风而立，春风拂面，说不尽的惬意。举目望去，外面的乡路上，田野中，乡民们都在对他点头微笑，他开心地连连挥动右手，向乡亲们致意……

第二天，妻子和儿子发现老金去了，神态很安详，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像极了卖火柴的那个小女孩。

注：版权所有，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