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西南山区的小镇长大,叫桠杈镇。镇子在山窝里,直线超过五十米的外出不是在上坡就是在下坡,自西向东有一条贯穿镇子的街道,大家唤作大街,大多房屋都沿街而建,依次再往山上扩散开来,大街东边高西边低,我出生在大街东边靠近镇子出口的沿街平房里,所以我出门无论去哪都是走下坡路。
这是一个年轻的小镇,是整个县唯二升级为镇的乡,在我出生前,大街仅仅是一条行车稀少的乡道,本地的人们大多依山而建住在山腰上,零星点点。90年代初,陆续来了很多工程兵部队,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最鼎盛的时候镇子上驻扎了多少官兵,但是我印象深刻的知道,起码是团级单位,因为有一个被围墙围起来的驻地大院,里面是比镇中心小学教学楼还高还宽的宿舍楼,十几栋之多。至于这些官兵到这个西南山镇来做些什么,众说纷纭。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们是来建水电站的,大街西边一直往外走就可以到河边,本地人都叫河,但是官方都说那是江,叫南江。
我出生的平房是父母租下来的,父亲和房东商量之后,用砖把敞开的门面砌了一部分,仅留下一个大窗和正常进出的房门,平时从县城批发一些果纸糖饼烟酒日用,经营小卖部补贴家用。我家的右边是张撇子的修车铺,与其说是修车铺还不如说是修车棚,沿街往里挖了很大一块平地,在深处用水泥砖堆了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平房,只能说是堆,因为水泥砖简单的叠在一起,根本没用水泥,在按照一定规则堆叠的水泥砖中空处,由上而下插了手臂粗的木棍陷入土中,起到固定水泥砖的作用,和父亲用了几袋水泥和一板车细砂搅拌砌起来的门面完全没法比。从平房往外到大街边,都是他修车的场地,在四个角立了四根柱子,柱子很高,因为来光顾的基本都是大体格的工程车,搅拌车,运输车,顶上和四周是红白蓝塑料布围住。这种塑料布日晒雨淋后很容易变脆,风一吹就破开,更别提暴雨到来,兜住的雨水直接从塑料布上倾泻下来,将塑料布撕得门户大开。张撇子每次遇到雨天就会用一根竹竿把顶棚中间顶起来,让雨水顺着流到四周去。
张撇子四十来岁,嗜酒如命,忙完了手中的活,天色暗下来,一般是我吃完晚饭正在小卖部的柜台上写作业的时候,就会听见他大声的吆喝:“石头,给我拿瓶湘山过来。”“听到啦”。我就从柜台上拿起一瓶湘山酒给他送去,我问过他,“张伯,你一次买一箱放着不行么,每天都让我给你送过来,多麻烦嘛!”“石头,你还小,不懂,这每天累死累活,就等着吼这一嗓子,痛快,记账,月底和烟钱一起算,对了,你再去帮我拿包红梅过来,烟酒不分家。”我是无法理解他的解释,只能悻悻跑回去从货架上又给他拿了一包红梅送去。他也不吃饭,一碟花生米,一盘大街西边卤味摊子送来的卤菜,有时候是猪耳朵和猪舌,有时候是砍成块的猪肘子,烧鸭烧鸡也有,给他送了酒他就会递给我一块,卤菜还挺贵的,家里不常买来做菜。被收买几次之后我也不再嫌麻烦,每天还有些期待他那一声吆喝。
张撇子本来不叫这名,刚到镇上开了修车铺,大家都叫他张师傅。那是一个夏天的暴雨夜,那天张撇子让我送了两次酒,大概是九点多,我刚被母亲从游戏厅里一路打回来,到了家门口,听到张撇子大声喊“石头,石头,石头他爸,过来帮个忙啊,出事了”。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敲着计算器的父亲正在点货,眉头一皱,把嘴里快烧到烟蒂的烟吐掉,“这大晚上的,下着雨,是咋了?”说着拿起手电吼了一声,“张师傅,咋啦?这就来。”我和父亲一起三两步走到修车铺,看到光着膀子的张撇子趴在地上,身边的地上渗出血红。原来那天喝了两瓶的张撇子醉得稀碎,忘记撑起竹竿顶住顶棚的中间,雨水压破了顶棚倾注下来,把他的工具冲得七零八落。棚子下面的地面并未硬化,雨水一冲,布满修车机油的泥地如同溜冰场一般。喝得晕乎乎的张撇子听到棚子破了,从内屋起来想看看,没个深浅的醉步踩在泥地上摔了一跤,本没多大点事,可是他却倒在了被冲得到处都是的修车工具补胎钎上,平时用来撬开外胎的补胎钎的勾胎处被磨得光亮,不偏不倚的插入了他的右臂。剧痛让张撇子的酒醒了大半,身体却还是没了力道。
父亲背着张撇子,我撑着伞和支起手电一路朝镇医院走去,一路下坡,我好几次差点摔倒,父亲走得很小心,也溜了几次,张撇子痛得直叫唤。医院早就关了门,父亲把他放在门口的长凳上,对我说“石头,去敲值班室的门,今天应该是李医生值班。”我跑到值班室门口,看到灯亮着,但是窗帘合上了,我使劲敲门喊道“李医生,我是石头,张师傅受伤了,你赶紧来看看啊。”“修车的张师傅?咋啦?等会儿,这就来。”等了一会儿,李医生披着白大褂把房门打开一个身位闪了出来,左手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人在哪?”“在门口的长凳那。”“把人带进来。”说着李医生朝内院走去,打开了诊室走廊的灯,从大褂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我跑回去和父亲一起扶着张撇子走进去。
这会儿才看清张撇子的状况,身上沾满了污泥,补胎钎刺穿了右臂还插在上面,血顺着补胎钎不停的往外冒,本来喝一口酒就满脸通红的张撇子,这会儿半边脸都是泥,另一边脸已煞白。李医生上下检查了一番,突然转过头对我说“石头,去把陈医生叫来。”“陈医生?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啊”“她在值班室,快去,我一个人处理不了,得帮忙。””哦。“我回头往外跑的时候,看到父亲的眉头又皱了一下,扶着张撇子疑惑的看了一眼李医生,想说什么,最后忍住了。我跑到值班室,敲着门喊”陈医生,李医生让你过去帮忙,他一个人弄不了。”“啊!”陈医生惊恐的答了一声,把我也吓了一跳。没一会儿穿着便装的陈医生打开门,嘴里咬着发圈,双手匆忙的理着头发,快步朝诊室走去。
看到张撇子的样子我有些害怕,就没跟着进去,坐在诊室外边的椅子上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父亲把我叫醒时已是凌晨,诊室里没了人,我问父亲“爸,张伯呢?”“送去县里了”。父亲蹲下来想背我,我看到他身上的泥和血迹,自己站了起来,说,我自己走。父亲牵起我的手,走到门口的长凳上撑开伞,我支着手电,往家里走去,雨还在下,湿滑的泥地,上坡走着比下坡容易些。
“爸,我发烧到医院一般都只有一个医生值班,今天怎么陈医生也在?”“不知道,临时安排吧,今晚这事别和其他人说,听到没?”“你说张伯受伤吗?”“是有两个医生值班这事。”“哦”。我一直身体不太好,经常发烧,夜里常常光顾医院,敲值班室门这活儿父亲都轻车熟路了。那夜之后父亲背着我去敲值班室的门,却再也没见到有两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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