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书

善哉秋之为性也，谦抑自损以养德，澹泊自守以处中。斗柄渐移，金气徐降，鸿雁投南，心宿在西。丰隆怒而振余威，旋收声于广莫之野；萍繄从而倾残温，还敛迹于白帝之域。

潜感肃气，云或偃蹇以减奇谲；旋染萧索，天时昏朦而损绀碧。凭高瞩目，穹苍惨淡，久乏栩栩，一何浑浑。庄子有言，于事无亲，去琢复朴。知所敛藏，从容哉，穆穆中于道也。

至若南域炎国，乖于中原，山不减绿，木有新红，非为不知天运也。宿叶飘零，是致让于新生；空枝再绿，诚不辞于地暖。一叶方枯，一叶复萌，幢幢繁柯，无增无减。

若夫驱车坦途，散步平野，天高云长，波明川净，商风拂拂，弄鬓牵裾。或择水畔，或上层亭，翛然负手，悄然独立，顿生飞举之意，复喟遗世之情。想列子御风，子晋乘鹤，飘飘洒洒，高蹈尘外，瑰意奇行，诚可慕也。当此之时，两三黄叶，悠悠而下，意态逍遥，从容有度。或如回风之蝶，不系之舟；抑似洛神凌波，叔夜被酒。人羡落叶，倏尔有憾矣。

至若新雨，天爽气清，见万千黄叶负湿，若露侵蝶羽。或聚于木根，或散于衢陌，或纷于空庭，或困于砌角。步步锦茵，踏之有声，嘤嘤索索，若不可忍，才道秋意悲凉，故不我负矣。

寒蝉噤声于未觉，蟋蟀改调于宵征。遥山绿黯，远景雾凝。异棉何情，敷荣耀于通衢；负劳何事，结阵游于高杪。回塘叶残，谁人踏雨来听？波心荷病，潮平桂棹难通。杨柳石阡，期我跫音来叩；秋烟雀浦，忽念橘柚之香。俯见蓼珠攒红，不择壤土，稍慰故里之思；仰观高苇头白，直指青冥，复起年华之叹。

偶择轻阴，虚掷良晨，暂抛生事，独履江滨。停云淡默，如东床之高卧；泠风清举，若君子之孤标。野稀人迹，圃有花开，垂柳娑婆，羽杉亭亭，行过藤桥，依于水槛。观霜鹭嘎嘎，群集于清浅。或戢翅而窥鱼，静若木石；或矫翼而远渡，逸然云水。地阔天辽，尽属羽类；消受百年，奈何人身！万物刍狗，一笑置之，且和冰炭，暂息尘虑，但赏天物，莫煞风景而已。

至若月夜霜朝，见逐于梦外；倚窗抱膝，情同于秋蛩。清辉已寒，冰肌夙冷，不知所思，不解何绪，痴痴难舍，情情无着。时有孤鸿，一声遥唳，落落独听，倍增身世之感矣。

或倚雨槛，遥想残荷。暑气旋消，尘埃一空，川涨鳞波，山蒸素岚，叶落分明，鹭飞皎洁。多谢雨师，洗净满目河山；大开窗牖，放入一襟秋气。

当此时也，情不同于年少，为赋新词；怀亦异于闺阁，自染愁思。风雨中之冥晦，我亦不沾；风雨外之汶汶，我亦不惹。是寄雨中？是处雨外？我不知也。身为孰有？心游何境？我不问也。不必松竹，胸中自藏丘壑；且释缥缃，眉间一段洒脱。雨鸣风响，遗我天籁；山涛水意，逸我清听。放浪孤欢，满怀幽寂，忘弃尘虑，俗世闲身。

秋之馈赠，慷慨如斯，亦淡泊如斯，渺然悲喜，浑然物我矣。中年慵懒，性疏宋玉之悲；久居樊笼，志悭梦得之豪。静寄思之，素爱渊明之放，然无田无菊，无琴无酒，惟一高轩，一瓢水，一散樗，一寂寥，自啸自歌，半梦半醒，裾引秋江，揖让遥山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