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夏天,在老家这百里大山,好像从来就没下过这么多、这么大的雨,到七月二十九日这天,更是大雨滂沱。在农村,夜晚本来就没什么活动,下着大雨,大家也只能窝在家里,早早地歇息了。
晚上九点多,大雨停了,村子里也寂静了下来。只是这种寂静似乎没有多久,大约在晚上十一点多,就听到有人大喊:涨大水了!涨大水了!家在溪边,长在溪边,大大小小的洪水每年都见过许多,因此对一般的洪水,早已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有人如此的惊呼,这还是第一次。被喊声惊醒后,跟着大人走出家门一看,顿时被眼前情景惊呆了!已近深夜,但与之前的乌云压顶的情形大不相同,此时的天上泛着灰白的光,透过挑水小路间隔开的护岸竹林,只见溪水已与两岸平成一条线。在若明若暗|的灰白光影之下,洪水形成的波浪就像蠕动着的万千蛇虫一般,加上哗哗的洪涛声,着实让人恐惧。全村的人几乎都起来了,有人用手电不停地晃着洪水,不时叫道,又涨了!又涨了!大家都以惊恐的心在观望着,不知道洪水会涨多高,涨多久,也没有人提出该怎么,要不要撤离。时间就在这样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我家本来就处在村子较低的位置。此时,洪水已漫进了村子,淹过了我家门前的小水渠,并不断地向大门口进逼着。已过深夜,看到大水只涨不退,大队支书这才着急叫大家转移。我们准备到村子里地势较高的地方暂避,可就是祖母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任人劝说就是不肯走。我们几个小孩只得先行离开,而祖母,在大水即将漫进大门时,才在父亲的力劝下,被大队支部书记背了出来。这时,门前的涨水已经深过膝盖了。
我们一家几乎没带任何物品出来,暂时窝在宗祠老屋后面的亲房家里。这里地势是高些,但也没高出多少,只是那时不知洪水到底会涨成什么样,没其他办法,只能呆在这里再做下一步打算。雨又开始下了,水还在不断上涨,天地间又是漆黑一片。处在地势更低的公社办公房,经不住洪水的浸泡冲刷,已开始坍塌。土墙倒塌,瓦片入水的哗哗声不时传来,平添了几份恐惧。洪水开始向我们的暂息地浸漫,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孤岛。看到情况不妙,有人就提议到更靠近山下的六斗湾那边去。于是,有人开始行动了,父母亲叫我带着老四跟着大家走,他们和祖母,还有村里其他年纪大些的人却选择留下来。依当时情形看,不论离开和留下,其结果会怎样都是不可预测的。我背着四弟,跟着一帮人沿着村子地势较高的地方开始转移。此时村里的路口、小巷,都已洪水漫灌,大家只得手牵着手,摸着黑、淌着水,一步一颤,小心奕奕地移动着,通过村头最后一个巷口时,已是水深浪急了。大家互相搀扶,好不容易才走脱洪水区,再沿着田间小路,七弯八绕地来到六斗湾。当时这里有七八户人家,也都是乡里乡亲的。转移出来的人就分散到这几户人家的里。我去的这家,算起来还沾亲带故,但由于来的人多,也只能和四弟挨着,绻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惊魂甫定,旋即心又提起来了,亲人怎样了?房子又怎样了?在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漆黑雨夜,大家只能靠听觉来判断洪水肆虐的情况。这里与村子直线也就三四百米距离,一听到哗啦啦房屋倒塌声音,有人就会根据大致方位判断说,这是公社的房子倒了,这是合作社的房子倒了,这又是谁家的房子倒了等等,悲呛、恐惧、无奈、无助,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而我还更揪心没转移出来的祖母、父母亲等亲人,甚至想过只有两兄弟的日子要怎样办这样的问题。这一个夜晚真是太难熬太漫长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微亮,大家就急急冲回到村里。此时洪水已退,晨曦中只见满目疮痍。公社的办公、会堂、宿舍全部倒塌,紧挨着我家的手工合作社的房子也夷为平地,大队部(村部)连墙跟都被冲没了,村头溪边多户人家的房子、宗祠百年老屋,一些比较简易的牛棚,猪舍等也全被冲毁,还有连接两岸的桥梁的石桥墩也都全部被冲垮。全村毁损的房屋超过三分之二!十分庆幸的是,祖母等亲人避难处的那几间平房没有被冲毁。看到亲人安在,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据父亲他们说,后来想走也走不成了,这屋子的四周洪水滔滔,他们只能呆着,听天由命了。水淹进门,他们退到里屋,水灌到屋里,他们就站到椅子上或坐到桌子上,那种险状和惊恐更是可想而知了。也许是神明保佑,不久后,洪水开始逐渐消退,他们也才得以安然无恙。还有值得庆幸的是,我家的房子也还在那。只是门厅上祭供桌已被掀翻,房间里包括床铺、桌椅等家具全部移位,谷仓泡水、坛坛罐罐或倾斜或破碎,淤泥还把厅井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大水已淹至我家窗户的位置,之所以没有倒塌,真得感谢祖辈的预见和用心。这房子的墙脚砌得特别高,达到窗户下沿位置。墙脚用溪石堆砌,并用三合土沟缝,而且在迎水面,还加砌了一圈的石阶,即能护墙,也可供平时乘坐。再加上房子不高,因此在周边房屋都倒塌的情况下,还得以保存。虽如此,但家里的粮食、衣物等全部泡水,家外的仓房、牛棚、猪圈、茅厕等全部被毁,在当时来说,也是损失不小。对我来说,还有不少心疼的损失,自己购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平原游击队》,第一张在溪边拍的个人全身照、还有姐姐与母舅家合影的那张唯一照片,由于被泡水后处理不当,全给毁了。
洪水造成损失的时间是七月二十九日,后来即称为“七二九”洪水,并认定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我们这是重灾区,但洪水造成的损失远不止我们村,对岸的长乐圩,最能体现客家风情的百年老街,整个被冲毁,连一片瓦都没剩下。其他的农作物、家禽家畜等也都损失惨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大洪水没有死一人,也算是冥冥之中有神灵保佑了。
大灾见真情也见人性。其实当时公社社址就在附近,大队部更是在边上,但却没见有人出来发出预警和组织疏散。也许是谁也想不到会发这么大的洪水之故吧。即为百年一遇,自是现时人所难预料,就是常在溪边的村民如我的家人,不也是这样,因此才有那样的惊险经历。但这次大水,也让我改变了一个人的看法,那就是大队书记。这书记爱开大会,还爱讲话,而且都是拿腔拿调的话。尤其受不了的是,他每讲一句话后,都要习惯性地加上一句“吓”,有时还带着质问语气,让人听得特别别扭。因此,自已虽是小屁孩,且大队部就在边上,却总是避而远之。但在这次灾难中,他果断决定,还把不愿意离开的祖母背了出来,这让我很感意外。的确,那一代的村干部确实 “很土”,但也确实“很实”。还有许多的乡亲,不论是灾前,还是灾后,都在互帮互助,着实令人感动。当然,在大灾中,也能看到人性的另一面。如洪灾过后,有的房屋倒了,但屋架还在,木料也没被全部冲走,这些木料依然可重新利用。我家侧面有块空地,由于有一堵坚实残墙,当时拦住了许多的木料。按当时的习俗,这些不知从何处冲来的无主木料,包括其他东西,谁先得便归谁。我的父母都是老实人,自家房子也确实还在,因此从没想据为已有。可有人就不是这样,村里有一户人家,他家的房子倒了,但总觉得大家都欠他似的,凡村里未被冲走的木料,他都说是他家的,动员所有家人、族人抢搬抢运,结果搬回去的木料堆成小山,盖一栋原样的房子都用不完。由于他的家族较有势力,大家也觉得无可奈何。只是人性也就可见一斑了。
关于这次大洪水的成因,当时有很多说法。其实长乐溪流弯曲,落差也较大,局地暴雨是不至于造成这样大的灾难的,只有全流域长时间普降暴雨,溪水普遍上涨,退无可退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村民传的可不是这样,他们说是有什么精怪要出生了,因为受到阻隔,所以要涨大水助其出行。已忘记当时是否相信这种说法,但在灰蒙蒙光影下看到那如蛇虫蠕动似的洪水,确实有如妖魔鬼怪作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在现代的我们尚且如此,可见我们的先民在面对自然灾害的无奈中,会衍生出什么样的联想了。
“七二九”大洪水的直接结果,一是公社即后来的乡政府搬迁至秀峰,最后导致分成两个乡;二是下坪村迁建,统一规划六斗湾为灾后房屋重建的地方。我们家也在那获得一块宅基地,经过多年的努力,在乡亲们的互帮互助下,建起了两层结构的新瓦房。我家也终告别了居住多年的老横屋,住上了正身房,而且一住就是许多年。
如今, “七二九”洪灾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而至于一些细节,现在想来依然是历历在目!
十一、大洪水 十一、大洪水 十一、大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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