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生,是历劫的一生。八十一岁的人生,大概只有十八岁前的少女时期是人生最幸福无忧的时光,而后60余年,都在进阶中历劫。同时,母亲也在用她的人生修炼我们的人生,助推我们成长。以前我有许多不理解,在共同历劫的过程里慢慢去懂得和体会,父母子女一场的缘分和情分。
母亲出生在柳市湖横,那个“嫁囡嫁湖横,白米绿豆煎汤”的美丽地方。外公张姓,以“百忍家风”为族训,因此五兄弟“麒麟江龙虎”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清朗团结,于是也有了10余位堂表姨妈和20余位堂表舅舅的璀璨家族。而母亲则是家族同辈中的NO.1,众弟妹中的大姐大。母亲年长众弟妹们十1来岁,正好有抱过、关照过他们,备受他们爱戴。我很奇怪这些叔伯堂兄妹们为何会持续60余年捆绑在一起互相照应且不亦乐乎?实际上源于小时候的原生亲情。他们用事实证明了:一个人的原生家庭给予的爱,这种精神力量可以足用一辈子。
小时候的母亲是很幸福的,家族长女也是掌上明珠。外公是学校教导主任,因此长女反而有受教育的机会,读书直至乐中毕业。那时候的生活是很贫苦,外婆吃土吃树皮省出来的白米面,供她去上学。草鞋是不舍得穿的,从湖横光脚走到乐中,再把鞋子穿起来进校门,“带鱼骨抿抿也是香的”,即便如此,这是母亲人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毕业后的母亲成为了一名民办教师,月工资18元,湖横、苏吕、七里都有她执教的身影,到现在我都能偶尔碰见她的学生,讲起当年张荷兰老师梳着两条辫子,教他们打算盘“三下五去二”的飞扬神采。我常常返述这些情景给母亲听,让她万般欣慰。
母亲婚姻不顺,影响了她的一生。人的一生很难自己主宰的东西很多,婚姻就是其中一项。而婚姻能不能幸福,不仅仅是夫妻,更受家族、公婆、子女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又将是一辈子,潜移你的性情、桎梏你的事业、改变你的人生。从爱到恨再到爱恨皆消逝,需要多少的鸡毛蒜皮去积累和埋葬?
不能主宰婚姻,母亲努力把握她的子女。他们说,母亲是有肚福的。也因此,亲情与子女成为了支持母亲前行的寄托、支柱和出路。母亲对子女的教育是抓得很紧的,她用自己的各种失去和获得的切身体会,换给我们护身符和护命符。24年的教师情结因为家庭原因,没能重返岗位获得转正。这一份牺牲带来的失去,成为她的晚年一大心病。年近七十岁时,还心心念念要去跑转正的事儿,这是她对自己事业的尊重。当年母亲责怪我们没有帮助她去转正,听来总觉得她多事不可理喻,总觉得她在给政府添乱。而到我工龄同样达到24年的今日,才能深深的体会到,母亲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对职业付出的珍惜和留恋,渴望官方给予认可和荣光。惟留遗憾......于是她一辈子的目标就是念叨子女以及甥侄孙辈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只有保好自已的饭碗,方可安身立命,方可不依附于他人,方可不察言观色于他人。姨父说,你母亲为了你们寻工作,跪下来求人都是愿意的。
往事历历在目。记得小时候的我,体弱多咳。为了不耽误学堂功课,乌楞楞的天,母亲就拉我起床去轮船埠头,赶六点钟第一班机动船去湖头卫生院看老中医,赶六点半第一个排队叫号,七点已经看完号赶回柳市一小上学,连早读课都没有迟到落下过。中午课间还会托路过的同学送来刚熬好的汤药,盯我乘热服下。
左哥张崇礼 右妹张思勤由于要照顾兄妹二人成长,母亲辞去了民办教师之职,那时恰逢柳市低压电器的市场红利,在家开始以卖钢丝为营生。那些钢丝盘如大小轮胎,一盘盘摞起来都有两三百斤重。那时的母亲身强力壮不下130斤,每顿饭都可以吃上两到三碗,经常被我们嗤笑饭量过大,可哪知那是干重活的人不顶饿。
那时候三五天就要到温州康乐坊进一次货,再经轮船板车运送进来。每天客人络绎不绝生意兴隆,母亲不仅把算盘打的吧啦吧啦响,更伴有朗朗的愉快的笑声,独处时还会唱起越剧和红歌来。记得有一年细铜丝涨价,几个差价倒腾下来,竟赚的盆满钵满,母亲的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全部配齐活,达到了人生的第二个高光时刻。
然而人生的高光时刻总是那么短暂。50岁出头的母亲,人生开始了新的拐点,从肾结石,到慢性肾炎,到肾衰,从此开始病痛为肩,整整熬过了30个年头。母亲的生命力超越了我们想象力,意志力颠覆了我们的认知力,她以神奇的抓地力活成了一棵遒松,值得我们一生敬佩。
母亲去金华悄悄碎石回来,我们大概还在念高中,也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她。她依然忙碌于两三百斤重的硬货买卖,不舍得休息。没想到多次碎石就慢慢熬成了慢性肾炎,从而改变写了她的后半生。老人言:“养病时间短,干活时间多”,人年青时往往是不懂得这些道理。如今我常劝身边的朋友,该结婚时结婚,该生娃时生娃,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否则当你老去时,你的娃还小,这种青黄不接照顾不周,对两代人都是一种愧歉和煎熬。
我的懂事大概是从母亲开始去上海看病开始,我的懂事大概也是从母亲摘下了金手镯金手镯全部摘下开始。一年之间,金戒指金手指已全然变换成各大医院间的穿梭,换来的是平常人对即将伴随一生的病痛的认知。人的一生几尽唏嘘,同时也让我们知道,生活真的太需要一点点备用金或私房钱,自救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尊严和自由。我突然发现陪护看病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曾经母亲牵着我走过的那些蹒跚路,悄然变成了我扶着母亲走过的那些蹒跚路。我突然间长大了,学会了舍弃,一无反顾地从温州回到她的身边,开始了视线范围内的陪伴。
那时候去上海,是没有动车、没有微信、也没有快递的。现金生怕被偷,于是都是死缝在裤腰上。卧铺车凌晨一两点抵达上海,这一夜是没有时间睡的,直接奔赴医院挂号排队,到中午时看好号再返还西藏路附近卧铺回来。老中医每次看到母亲活的好好的,就特别开心,就许她下次来复诊不用连夜排队,直接来找他刷脸。郑平东医生的医德高远,让母亲感恩念叨了一辈子。母亲也每每感谢我和哥哥能够请假陪伴她寻医问药前后张罗。但这是子女本就应该做的啊。药是用巨大麻袋扛回来的,一袋中药一袋中成药,山一样的大。扛药回来还不好意思让邻居看见怕嫌她不吉利,也不敢让婆婆老公看见,怕家里人说她花钱败家。人之不易,就连生场病都是那么的难,被色难,被几十年的色难。
慢性肾炎是一件不可逆的事,就如一扇摔坏的门,不能自愈,只能控制病情发展慢一点再慢一点,而生命的最终归宿是尿毒症。于是乎身体的历劫慢慢开始了,肌酐指标从120到300到500到1000;从踩棉花踩高跷般的高血压到心慌心悸的透析低血压;从扶墙行走到坐轮椅到轮椅都坐不住,从心肌梗塞搭支架到卧床长褥疮,从积极追求治疗到再也不想去医院,从高度浮肿到消瘦肌无力,生命的历劫是一场接着一场......放弃去上海就医接受透析时,母亲大哭了一场,认定自己命不久矣。恐慌且无奈地去接受透析带给她的新的命运,没想到还能透析延续她十年的生命。在此由衷感谢三医肾内团队的温暧医护。母亲最担心会给家里子女增加负担,连生病都选择了重大疾病特殊病种,国家有医保的那种。我们反复和她说,真的不用担心钱,您这就是享受国家医保待遇了,政府养您了呢。
真的,生命是一场龟兔赛跑。奶奶常说:命长吃得饭多。母亲的身体任是在风雨中飘摇了30年。我们在2010年选了公墓,生怕各种突如其来的离别。结果母亲的生命居然胜过了奶奶、越过了父亲,成为活到最后的胜利者。在拜别奶奶和父亲时,老亲们都说:“请你们保佑阿兰的身体好起来吧,请加寿给她吧,让她多活几年清静的日子”!我两次听到这种祈祷,都觉得无稽和好笑,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加寿方式?然而,这祈祷仿佛又成了真。命由天定,运由已生。母亲大概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力量的支持,暗自调整了生命的时针。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硬是再撑了煎熬的五年,尽管身体状况如此之差,生活质量如此之低。我们也常思,母亲是不是还有什么牵挂?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放不下?几番推敲问询皆已圆满。那她活下去的期盼是什么?在母走后我才顿悟,我才真正明白母亲是想用最后的一段生命来做自已。她把最美好的岁月燃烧给了我们,留给自己的是一段无力的残年,尽管病入膏肓,步履维艰,也要争取为之。这五年,她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了!终于可以享子女的福了!终于可以不看他人的脸色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已的方式活着了!这就是母亲生而为人的一种要求。
然而命运总是卑微而无力的!最后五年的油灯时光,母亲已经上不了二楼的楼梯了,几十年压缩性变形的脊椎,已经让她不能独立行走,保姆成为了她的手与脚。但她坚决不让保姆成为她的大脑,保姆不能越位去替她做主张。甚至为此而大怒道:“谁是这个家的主人家?我才是”!母亲的这种偏激的坚持让我一度觉得很可笑,现在想来全是辛酸。少年的贫苦,婚姻的多舜,事业的牺牲,健康的失去,生活扭曲了她的身体,扭曲了她的性格,扭取了她的命运。也在她离世之后,我才明白:她是太想做自己了,哪怕是最后时光的那一点时间,也要争取也要捍卫。孝顺顺孝,顺从是简单的尽孝。没办法,我们换掉了那个利索的保姆,换上了愚实的保姆,让她任由差遣。这位愚实的保姆最后成为了送终之人,是天选,也是天意。
母亲此生最大的寄托就是我们兄妹二人。兄妹二人也都顺利考取公务员就职,母亲的人生终于有了可以昂扬的姿态。这是母亲人生的第三个高光时刻。安全感缺失的她强烈地希望抓住我,她希望女儿就在她眼皮底下工作和生活,甚至希望我把隔壁邻居家的房子买过来挨着她住。母亲迫切的帮我从山老区调到柳市,并希望我再也不要跨出柳市之门。母亲对我的束缚,是精神上的捆绑,曾让我十分窒息,我很想挣脱又不能挣脱,也因此伤恼了许多年。朋友却劝我说:“这是你的劫数,上辈子欠你母亲的,这辈子就是要来还她的”。
父母在,不远游。
所以这些年,常用这句话来宽慰自己不能成行的旅行。母亲太害怕我们的远离,甚至连工作也不能离开柳市,这种思想甚是骇人。老哥每周风雨无阻地来看她,我也是一碗汤的距离,或早或晚的存在,即使工作调出柳市的六年期间,也是如此。亲戚和邻居都帮我圆着这个善意的谎言,让她以为我一直在柳市,不曾离开她。母亲渐衰渐弱了,昨年我又调回了柳市工作,安心地做回那个诚实的孩子,希望能再照顾她几年。没曾想,汹涌的疫情浪潮都能扛过去的超强母亲,居然在一天之间油灯枯尽,放下一切从容而去。
亲恩如海,难以回报。点滴细数,皆是不孝。以前HH偶有问我,这么多年你怎么鲜提老妈,少有图文总结?也有人觉得母亲离世为什么鲜见你流泪?是的,那些溢于言表的尘事,轻易触动不了我的泪点。母爱太过深沉,太过伟大!我悄悄恸哭,一旦触及,不可自拔。众姨妈说:你这个女儿做尽了,如今已是圆满。然,怎敢称圆满呢?
一世母女情缘,难报养育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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