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达亘居住的村庄叫申庄,姥爷居住的村庄叫官庄。单达亘和弟弟单达恒从小分住在两个村子里,哥俩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姥爷是业余九段正骨专家,常年为跌打扭伤的人疗伤,在当地小有名气,每天都有十里八乡的人钱来就医。老头统统来者不拒,并且从不收钱,完全免费治疗。偶尔有经济困难的人家,他还会周济对方。单达亘的姥姥早年病逝,姥爷多年单身,因为有这门手艺,也有人愿意填补空缺。曾经有一个寡居的老女人,因为腿受伤前来就治。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便在姥爷家住了几天。几天后自己感觉心有所属,就不愿意离开,想永久留下来。老头倒也没啥意见,家里其他的人不干了,先是舅舅嘟嘟囔囔,言语间各种夹枪带棒的攻击对方,再就是舅母敲锅摔碗,行动中各种关门谢客,最后是孩子上场,单达恒和表哥闫宇堵在老太太住的门口大喊,你赶紧走吧。老太太尽管意志坚定,终究是个要脸面的人,最终无奈离开。整个过程中,姥爷都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老头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没人愿意知道。他们单知道,家里再来一个外人不舒服。
老头早年吃过大苦,受过大累,如今年已花甲,身体佝偻,驼背的很厉害。单达亘不知道姥爷当年吃过什么样的苦,也没有人告诉他。老头脾气火爆,汽油火,一点就着。并且爱骂人,对家人对外人一律如此。外人都比较怕他。唯独家里人不怕他,在他的熏陶下,舅舅也是个火爆脾气,并且也特别能说。于是只要舅舅在家,这个家里从早到晚,就会不间断的爆发争吵声。好在舅舅有公职,在县城煤炭公司上班,并不经常在家。
舅母长着一张方脸,肤色黑黑的,说话慢条斯理,对孩子脾气很好,但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女人。单达亘兄弟和她很亲近。比和自己的母亲都亲近。在姥爷家那个每天被争吵声填满的家庭里,舅母的存在成了安抚他们心灵的一个港湾和慰籍。官庄舅舅家的生活条件明显比申庄好,吃穿用度都比申庄高一个档次。并且还有个大两岁的表哥可以一起玩耍,所以,单达亘很向往官庄。平日里在申庄苦熬时,他经常想象着那哥俩在干什么。
哥仨会面一般是官庄过庙会,那一天官庄闫家的亲戚都从十里八乡赶过来,手里一般都拎着一个白布包袱,包袱里面裹着自家蒸好的白面馍馍。然后和众亲戚见面寒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中午能喝上一顿大锅菜。那一大锅烩菜主要是茄子北瓜炖煮成,重点是里面还有肉。村里人家的孩子,一般一年也就吃两回肉。一次是过年,一次是过会。那时候赶会的人很多,走亲戚的人往往会全家总动员,主要目的还是喝上两碗大锅肉菜,再吃上两个白面馍馍。那种饱食的快感,能消受好几天,幸福的肉菜味可以回味更长的时间。因为来赶会的亲戚众多,吃饭时就在院子里搭上一条又窄又长的木板,两边摆上小凳子,凳子不够就搬俩砖头垫在腚下当座位。家家都带着孩子来,吃饭时,人尤其多,孩子更多,往往坐满一院子。这时候,舅母和帮忙的亲戚就端出一个大瓷盆,里面盛满热气腾腾的大锅菜,再往院中放一个大框子,里面都是白面馍馍。一群饥肠辘辘许久不知肉味的男女老少就开动嘴巴大快朵颐,直吃得满头大汗,不停打着饱嗝,才缓缓站起身,摸着肚皮去逛庙会。那个时候,很多亲戚都走动,好多同龄的小亲戚一直很亲近,所谓穷亲戚的意思就是,人都穷的时候才是亲戚。
每到吃饭时,总会有讨饭的乞丐进门,拄着一根棍子,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破口袋,手里拿着一直缺口破碗。身上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唯有一双眼睛皂白分明,且滴溜乱转。一般要饭的行乞时并不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端着碗站着,主家赶紧给他一块馍馍,舀一勺菜汤将他打发走。也有嫌少的,会赖着不走,嘴里还说着:大娘,再给个馍馍吧。这么干的大都是职业乞丐,脸皮更厚。
在申庄的日子里,单达亘最大的愿望是逃离申庄。那是他只有六岁,却能开启独立逃亡之路。当然,独立行动之前又预演。本家有个小叔叔,名叫单国军,比他大三岁。一起玩的时候,单达亘提议去官庄玩。单小叔叔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小叔叔单国勇。申庄离官庄不过十里地。他们说走就走,一路玩耍着向目标前进。从申庄去官庄走的是一条土路,他们要徒步走完这条路,时值炎热的六月天,几个人光着脚丫,裸着上身,穿着裤衩,边走边玩,一路欢笑而行。中间一段路是他们比较害怕的,因为那里经常有一个疯子在路边转悠,那疯子他们以前见过,留着杂乱的长头发,脸上满是黑泥,嘴里喃喃有词,手里经常拿着一根棍子,见到小孩子会舞动着叫喊。奶奶说,他会割掉小孩的鸡鸡。于是他们经过那里时就很紧张,远远的看到那人在水沟边,果然手里拿着一根柳条一样的东西在甩动。单达亘很害怕,远远的不敢过去,单国军毕竟大两岁,说道,躲着他点,快跑过去。他们刚靠进那疯子,那疯子果然念念有词,眼睛里射出一道白光,单国军大喊一声:快跑!几个人擦着路边,像兔子一样窜了过去。直跑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才敢回头望去,但见那疯子果然舞动柳条嗷嗷叫唤,像是做法的巫师,头顶上居然还冒出一缕青烟。
三个人到达官庄时,时辰已经过午,几个孩子光着脚丫子,滚烫的地面早已把脚板硌得生疼。头上还顶着六月正午的大太阳,没有中暑已经很意外了,更不用说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十足的野孩子相。姥爷看罢,心疼不已。让舅母给孩子烙饼吃,香喷喷的油饼,在那个时候绝对是上等美食。几个人吃得肚皮滚瓜溜圆。更让单达亘自豪的是,姥爷还带领他们去了生产队的瓜园,他当时是队里的看瓜人,从瓜秧上摘下两个酥脆的甜瓜给他们分着吃。那黄皮的面瓜和绿皮脆瓜从此成了他们在申庄吹嘘的话题,那官庄的瓜园久久印刻在脑海里,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梦境中反复出现。
有一就有二,有了第一次出逃经历后,单达亘开始放飞自我。农历六月十八是申庄过会,家里人忙着接亲戚和做午饭。单达亘自己溜达到街上,会上人流拥挤。他随着人流在庙会上流连忘返,最喜欢围着卖糖人的小贩观看,他兜里没钱,不能买任何东西,只能咽着口水看着糖人。不知怎地,他就走到了村外,看着村外的土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忽然发现一个着独轮木车的人,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看着那车很好玩,也看着那人很眼熟,不自觉的跟着去了。人家推着小车在前面走,他就跟在人家身后行,路上行人多,并没有人注意他。他一直跟着走,也不觉得累。直到那人拐弯走进一户人家,他才蓦然惊觉,自己已经来到官庄。于是轻车熟路的拐到姥爷家,进院就喊妗子,只见舅母正在西屋灶台前烧火,看到他后,一脸的诧异和欢喜。最后,天将傍晚时,三姑终于找到家里来,自言全家人为了找他进行总动员,连饭都没吃安生,问遍了遇到的所有人,张口都是一句话: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黑孩了吗?
单达亘那两年经常被丢失,多是被动丢失。全家人经常为此气愤不已,但除了三姑,倒也没有人训斥他,只是不停告诫他不要乱跑。单达亘却像丢了魂似的,经常不由自主的跟着人跑。不过,除了去官庄,他都能自己走回来。多亏没有人贩子,不然丢八回也够了。那个年代,农村人没有什么夜生活。家里没电灯,连收音机都没有。富有一点点家庭,可能会有个手电筒。村里如果赶上放电影,那就是最隆重的文化盛会。
夏夜很长,吃过晚饭,单达亘溜达出门。忽然看到巷子外面人影绰绰,还伴随着噗通噗通的脚步声。眼见的一群人影接二连三的向东走去。哦豁,什么情况?小黑孩儿单达亘的好奇心蠢蠢欲动,脚步不由自主的跟上去。那群人顺着街道摸黑走路,边走边悄声说着什么,猛然间后面也追赶上来一群人,大家都急匆匆的往前冲,好像前方有大事发生。于是,单达亘懵懵懂懂的汇入这只人流。小腿还很轻快,跟着一群大人,没有片刻掉队。那夜路真的也挺漫长,先是曲里拐弯的在小巷子里来回游走,中间还爬过两户人家的院墙。像跟着电影《小兵张嘎》里面罗金宝走过的巷子一样。单达亘有点兴奋,盲无目的的跟着一群陌生人走夜路,这种探险活动真够刺激。好长一段巷子路之后,终于走到野外,田地边的小道坑坑洼洼,单达亘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紧跟,夜幕很深,幽深无边的天空中,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像是刚睡醒的眼睛。小路上人流不断,大家既兴奋又有几分神秘,像执行任务的敌后武工队员。让大家又走进一个村子时,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远远的听到有喇叭传出的声音。有人催促道:快走,都开演了。一群人便一溜小跑向那声音奔去。终于,眼前一亮,来到一片空场地,场上已经集满了看电影的人。那是农村重大的文艺活动——放露天电影。电影果然已经开映,正片之前要加演一段新闻纪录片,之后银幕一白,放映机前的灯光亮起,放映员娴熟的倒动着胶片,之后一按按钮,电影机发出滋滋的响声,大家一阵欢呼,银幕开始上映了大家盼望的战争片《南征北战》。
蹲坐在银幕最前面的地上,仰着头看电影的几个小孩之中,有单达亘。看到最后,他俩眼皮打架,差一点睡到在地上。朦胧中听到电影里有人说:申庄的小孩单达亘,你家里人找你。醒了。但是很是困惑,电影里的人是在叫我吗?
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被散场的人流裹进去,然后一路穿街过巷,竟然没有走错路。他不记得回到家中时,奶奶和姑姑说过什么话,只记得自己困乏无比,爬到炕上就睡了。他那么小的年龄,却又总是是那么样的让一家人劳神费心,但是从没有因此挨过打,一次也没有,甚至没有受责骂。
他受过的责骂来自两个人,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母亲。九月九去老姨家赶会,单达亘照例偷跑出去,在街上恰好碰到舅舅,用自行车托着一个方形的篓子,里面有一只小猪仔。他正好要回家,见到单达亘就逗他道:你跟我一起回官庄吧。单达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舅舅把他抱起来,放在方形笼子之上,他就和猪仔一起被舅舅带回官庄。这一回三姑很快就找了过来,大概是根据经验,准确判断出来单达亘消失的方向。三姑对这单达亘说,你跟舅舅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家里人到处找,还以为你又丢了。舅舅也埋怨单达亘说,他对我说已经跟你们说过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说,反正到咱家里了,你们放心吧,让他在这玩几天。单达亘并不记得舅舅问过他什么,也许问了,他随口说了一句谎话,实在是太想去官庄了。
弟弟单达恒偶尔也来申庄,自然也不愿意呆在这里。于是在一个中午,他们决定出逃。去县城找自己的爹娘。俩小孩顺着去县城的公路一直走,走的腿酸乏力时,路边遇到一个中年人。那中年男人立在公路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子,看着他们,以挑逗的神情说:过来,把你们小鸡鸡割掉。俩小孩心中大为惊恐。赶紧扭头往回走,走走走走啊走,一直走得天色漆黑。终于进到家门时都过了平时睡觉的时候。大北屋里点着油灯,一屋子人在商量着什么,油灯跟前的椅子上坐着舅舅,屋里还有其他的好多人,好像是邻居。他们进屋后别人都散去了。油灯前只剩下舅舅那张黑乎乎的脸。他声色俱厉的询问着哥俩的经历,最后是一顿训斥,舅舅面目凶恶,在浮动的灯光中像厉鬼一样狰狞。尽管没动手打他们,但是那晚之后,单达亘梦里就经常出现一个恶人,拎着大棍子追打他。从此之后,单达亘再也没有出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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