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西旅店NO.2(第九章)
我经常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雨声,睁开眼却看到阳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照亮学生宿舍。原来那是风吹动白杨树叶的声音,我常常将它们同雨声混淆。暑期来临,几乎所有人都不知去向,有人回到生长的城市,有人旅行,也有人打零工,反正都有地方可去。宿舍里现在只剩我一人,想尽办法打发多余的时间。
我打开阳台的窗户,将昨天晚上吃剩的西瓜皮扔出大楼,下面传来心旷神怡的“扑通”声。我给外卖打电话,订中午的快餐。等饭的时间,我继续听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那东西听起来竟真的跟下雨似的。
下午三点,我穿上运动服绕着标准的田径场跑三十圈,一圈四百米,一共一万两千米。流干身体里的汗液,再去游泳馆游两百米自由泳和八百米蛙泳,晚上回宿舍盯着电脑看下载的影片,夜里两点准时上床睡觉。第二天再周而复始,我的生活真是规律,我用同样的方式打发掉大学前一半的假期。每到新学期我就瘦得像变了个人,我把这种生活称之为对无聊的宣战,虽然意义全无,但我总得坚持点什么。此外我从不旷课,坚持记笔记,把每一句看似有用实则营养全无的话语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一到学期末就成天呆在图书馆,年年都有奖学金拿,即使那笔钱连和女孩儿去像样点的旅馆住一晚上都够呛。
这种生活我一回想就跟吞了只蟑螂没什么两样,我花费大把时间从中获得的是零,是什么都不是的人生,可我却停不下来。这日子和天天在夜店买醉,嗑药,带不认识的女孩儿回宿舍有什么分别呢,说白了,都只是零的叠加。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着努力不让自己活得太被动,大多数人都勤勤恳恳辛劳一生,以为凭那点干劲能在一天一变的世界里抓住点什么。归根结底你会发现,只要你还没想让谁滚出他自己的房子他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要滚蛋,你就一无所有,总有一天会有人替你收回一切。
毕业时,我没参加集体毕业照,虽然我因为别的事耽误了那场活动,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没觉得特别可惜,因为用不了几年你拿着照片去找你的同学,他们多半都成了你不认识的人,再坐到一起,回忆再多的往昔,喝掉再多的扎啤也找不回失去的时光,大家正走在通向不同终点的道路上。
后来我去了警局工作,可我并不觉得是受到某种使命的感召才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去,你当然可以把入警时的誓词当作从警后的行为准则,可是又有多少人还能在工作多年后记得当时说过的话。有时,我们得做点事情让自己活着,人们称之为谋生。才上第一天班我就知道我的选择大概算不上明智,可是明智的选择哪里才有?
总有看不惯的画面像挥之不去的蝇虫,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而你想在里面呆下去就要学会忍受。假如你想努力把它当成一种事业去做,几年后谋个一官半职,过上仅凭工资给不了的那种生活,那就得跟他们一样把这种景象延续下去。我不是处理普通治安事件的警察,也不是交警和巡警,我们是使用枪支最多的警种,肩膀别着SWAT徽章的警察中的另类。
我的一些技能——从事杀手这种不太光明的职业的技能,虽然在后天的经验中占了一部分,但是最为基本的能力,例如如何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或身形魁梧的暴徒——当需要硬碰硬的时候,促使我能够撑到最后的方法,则是我当警察时努力学会的。
我当时的工作地点在城市的郊区,他们挑了这个地方,盖了几栋楼,里面的设施都是为了训练出拥有某类特定技能的人。这些技能在当代职场没有任何用处,但是你想解决掉一个人,至少你得懂得怎样使用最有效的方法。我有一个很好的环境去练习射击,了解各种枪支的构造,学会怎样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用双手或者铁丝等随手可以找到的工具解决一个人。
如果我是警察,带着任务去干掉一个持枪并毫不犹豫朝我射击的家伙,我用不着考虑现场会留下怎样的痕迹,我只需要确保自己开枪时是否具备法律依据,哪怕看起来不是那么合法也会有人帮助你把前因后果变得合情合理。就在我改变立场以后,当我换了一个身份去做这件事情时,除非逼不得已,我会尽量让事发现场不那么引人注目。确实,没有哪个人会对某个场所里躺着一个咽了气的人熟视无睹,我的意思是,当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我会尽量让这个现场看起来像个意外,有时候客户也会有这方面的要求,我们没必要引起大家的过分关注。好在大多数时候我的目标都是普通人,他们在身边藏一支手枪和匕首,或者长期接受自由格斗训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普通人最好像个普通人般毫无神秘感地死去。同面对某个暴徒相比,面对普罗大众你受到危险的系数要低很多,如果你精心布置,算计周全,遭到玩命抵抗的机会并不多,我做过好几次类似的现场,我不敢保证每次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至少我没在报端或电视新闻中看到与我初衷相左的报道。
有一次,我让一个女人安静地躺在自家地板上流干动脉中的血。她家的玻璃鱼缸碎裂一地,一块碎片刚好割裂她的颈动脉,她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就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后来发现她的人只会认为这是一起不幸的巧合事件,她踩到地板上的水渍不慎滑倒,脑袋撞破鱼缸晕了过去,碎片恰好划破动脉,血液就如同涓涓细流从体内不断向外冒。世间危险本来就无处不在,观众们见过太多更加诡异的死法,这实在吸引不了人们的眼球。
还有一次,我让一个住别墅,车库里停着劳斯莱斯幻影的中年男子写好遗书在自家放满水的浴缸里断气,手腕流出的血让他看起来像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沉睡。让他这么死去是他女人的主意,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她不想让他再活下去,她联系到我的委托人,接着我就带着使命出现。即使这位顾客付了大笔的佣金,但所得永远比付出多,非常物超所值是不是?只要方法得当,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包括让今天和你同床共枕的人明天就在大脚拇趾挂上写有他姓名的标签躺在冰冷的停尸间。
如果你想让某个人去死,我自认为是个可靠的选择,不过我不能把这都归结为我很能干,在某些关键时刻运气也很重要。虽然我们都知道对运气的依赖在整件事情中的比重不能太大,否则就成了三流赌客的做法,好的玩家从来不会孤注一掷。但话又说回来,正如岛说的,千金难买好运气,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似乎发现一种让运气不离开自己的办法,那就是假装不相信它的存在,你只要少怀有一点期待,或许在某些关头你陷入绝境,心惊胆颤地一路走来,好几次以为自己差点没命,最后发现有什么帮助自己挺了过去,那时再感谢也来得及。这就像跟人打交道一样,过分依赖别人的能力你就输定了,不管你以为他多可靠。
冒险的时刻有过几回,有一次我接了笔大单子,我要设法一口气对付三个带枪的毒贩。他们在交易中违规,给委托方的货纯度不够,导致对方花大价钱买来的货品完全不值这个价,他们耍这样的小聪明就是为了多获得一点利润,他们理应想到光靠小聪明很难帮人发家致富,虽然道理大家都懂,只是当利益犹如躺在敞开门的保险箱中的金条,你很难对其视而不见。我们见过太多人拿小聪明当人生智慧,当他们喜不自胜地享用人生的美果时,总是习惯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过人的聪明才智。关于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受损失的一方找到我的联络人,愿意花一大笔钱找回那笔装满两个旅行包的现金以及让他们蒙羞的人的性命。
工作具备相当的危险性,可是酬金也高得无法抗拒,照这种做法,如果每次都能安然无恙,干上三五次买卖我就能考虑退休。但是它还是太危险了,工作中其实我们很难让事态完全按照计划去发展,各种出乎意料的状况随时都可能出现,任何小差错和意外都会导致前功尽弃。或许令我还没来得及退休就要挥别人生舞台的意外就来自我的枪支弹药,如果在紧要关头它卡壳了,或者枪膛内的子弹是一颗哑弹,后果都不堪设想。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些倒霉事还没发生过,我应该相信运气的存在,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让谁来接受我的感激之情,反正老天爷是行不通的,他不可能接受我们这类人的感激。
杀几个危险的毒贩不是不可能,只是要避免硬碰硬。问题的重点在于你得拥有适合自己的武器以及把握突入的时机,当然这一切还得有情报的支持,错误的情报无疑让我们身临险境。这一点,我的联络人或者称之为搭档——他做得很好,情报一直都很准确。尽管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在工作上我们始终配合得天衣无缝。只要他用传真机给我发来消息,告诉我什么时间去哪儿,用什么方法做掉什么人,然后前往下一个准备好的隐藏地点,其余我都不需要去考虑,包括关于他个人的一切。
为了完成这项工作我的确花了很多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不是简单的工作,我不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事实上,我紧张得要命,我在放满冷水的浴缸足足泡了一个小时,我告诉自己,过了今天我就又朝理想迈进一大步。尽管我知道这对太多人来说都算不上什么理想,它缺少诱惑,不够精彩,缺乏刺激,不过在某些人眼里,找个房子,看看大海,喝点小酒在夕阳中尽量不去回忆死人的面孔,就已经接近天堂。
根据委托人给我的消息,他们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五楼的某个房间,三个人,一个不少,不分好钱,谁都不会离开。委托人在酒店八楼预备了一个套间,我到达房间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酒店窗户对面三十米外是一栋高档写字楼,楼下则是城市的环路。此时写字楼已人去楼空,我有把握不让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在房间的床底拖出一个铝制枪械盒,里面是一把德制MP5,其中还包括一个满仓的弹夹以及消音器。此外,他还帮我准备了必不可少的绳索和滑降工具,它们分别是两根长度不同的滑降绳、一副滑降手套、一套坐带、一个8字环以及两枚D形锁。
我将两根绳索绑在暖气管道上,为了保险起见我还在床和靠近窗户的那面墙壁中间塞了把椅子,让椅背抵靠窗沿,凳腿抵住床缝,并让它和绳索绑在一起,那把椅子看起来还算结实。有了这些准备,我认为基本可以消除发生意外的可能。接着我把绑好的两根绳索顺到窗外,较长的那根正好垂落到楼房底层,然后我穿上坐带,在较短的滑降绳上挂锁,确定它们以正确的方式锁好,如果D形锁和八字环的顺序不对,我将卡在半空,无法顺利滑降。
一切准备妥当,我背对街面,左手抓绳,右手持枪,然后适当松开左手,用全身的力气用力一蹬,身体形成一个快速下坠的抛物线。三层楼的下坠速度足够让我踹开酒店的窗玻璃。即将坠落到目标窗口时,我用力抓紧绳索,惯性让我像个铁锤般对准玻璃重重地砸进去。人在兴奋中死去也许比在哀伤中消融幸福许多,我猜想当时里面的人正致力于在那堆钞票里计算自己该得到的部分,对于房间突然出现一个夺走他们视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的陌生人则始料未及。我就像一个专门负责制造故事的人,故事总以悲剧收场,我走到哪里,悲剧就在哪里上演。
突然破碎的窗玻璃让房间里的人措手不及,更何况还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端枪的伙计,无论是谁都会像樽千年不动的雕塑张大嘴巴呆立不动。可是现在发呆绝对算不上好时机。消音器里射出的子弹伴随着讨人厌的“啾啾”声扫过整间屋子,消灭它触碰得到的任何活物。他们甚至连手边的枪都来不及捡就集体吃了半梭子弹,血迹就像泼洒出去的油漆溅得到处都是,包括床头的一沓沓钞票。我把他们塞回旅行包,我才不管那么多,谁也没说沾上血的钱就不是钱。
事实证明,钱这种东西好比一个老朋友、妻子或者情人,无论你怎么看,它们只是在你生前跟你握个手,也可以来个深情的拥抱,你自以为拥有它们,其实不过是拥有一堆飘渺无边的安全感。最终你走的时候连一个子儿也别想带走。
我用一个D形锁将两大包钞票捆在身后,爬回窗口顺着较长的绳索回到地面。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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