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西旅店NO.2(第四章)
我回到公寓,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淋浴,完事后用刮胡刀剃须。我习惯在晚上刮胡子,白天脸上挂着胡须一夜的生长量会比较有安全感。我不喜欢自己刚刮完的脸,注视着镜子中滑溜溜的下巴多少显得僵硬,缺乏信任感。世界上不信任自己的人多的是,但是因为刮完胡子而显得信心不足多少有点神经质。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自身的偏见,虽然在别人眼里这类习惯显得多么莫名其妙,甚至会嗤之以鼻,但对我来说却是重要的存在,这正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凭证,是将我和他人分隔开来的重要条件。在某些时刻募然想起诸如未来、理想等人类无可回避的课题时会忽然发现,如果我不曾怀有某些根深蒂固的偏见,我的日子将过得远比现在艰难。
刮完须我朝掌心倒了一点须后水拍打在脸上,然后打开窗户准备让夜间凉爽的空气冲散屋子的热气。我探出脑袋,发现楼底昏暗的路灯下两个年轻人架着一个女孩去往什么地方,除非她喝了一整瓶威士忌,否则不会烂醉成这样。我本可以像一个观看远方大楼因为火灾而冒出滚滚黑烟的市井小民般看热闹,可是我发现自己正迅速穿衣服下楼,两分钟后我追上了他们。
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打扮得花里胡哨,身体单薄瘦弱,打过发蜡的头发像火鸡厮斗过的羽毛向上膨胀开,也许他们是哪个以盈利为目的的私立大学的学生,趁着还未趋于平稳的荷尔蒙蠢蠢欲动时出来找点乐子。
我从楼边的道路包抄到他们面前,我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他们,他们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放慢脚步狐疑地看着我。
“用这种手段把女孩子弄到手可不光彩。”我用正常的音量说话,声音却大得出奇,在夜幕的烘托下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们几个。
“这事跟你没关系,让一边去!”右边穿白色夹克的小子丢过一句恶狠狠的话,不过一点底气都没有,像这种角色只消看一眼就能让人笑出声来。两个人的打扮出奇的像,只是颜色不同,一个白外套一个黑外套。
“我猜你们不只是让她喝了点小酒那么简单,你们应该在女孩的饮料里加了点东西。”女孩的脑袋耷拉在她自己的肩膀上,黑色的长发垂直下来遮住了脸。
我拿起手机继续说,“识相的话你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否则我马上报警,警察来的时候会给你们一人一个小杯子,你们得往杯子里挤出点尿来,不信你们可以试试。”
似乎这种威胁的手段起到了效果,他们瞪大眼睛相互凝视了三秒钟,乖乖把女孩放在地上,使她背靠着电线杆子坐下,她的样子一如开始般没有一丝生气。
当两个家伙从我身边走过,我伸手掐住了白外套的脖颈,“说,你们给她用了什么东西。”黑外套吓懵了,站在原地用那小小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我的脸。
白外套颤颤巍巍地说:“她、她吸了点那种东西,然后就冻僵了,剂量其实不大,我们没逼她。”
“滚吧。”我松开抓住他脖子的手。
女孩虽然不重,但是要将她抬到我那位于五楼的小公寓的确得让我花点力气,这种老式的公寓没有电梯,我只好走楼梯。还好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梦乡,否则深更半夜我扛着一个年轻女性上楼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对方很可能因此而报警,这样一来警察就会找上门来,查看我的证件,如果哪个细心的警察怀疑起我的身份他们会进入公寓。我无法跟他们解释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靠什么谋生。如此一来,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我藏在公寓的手枪会被发现,我的下半辈子就彻底报销。虽然这是大多数从业者的命运,不是被警察抓就是被其他人解决掉性命,善始善终的人屈指可数。对此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不认为自己会逃出这个模式,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有一两个小小的心愿。如果我持续保持好运,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攒到一笔钱,足以支撑我下半生的生活,到那一天我会放弃这个职业,找一个可以望见海的地方,一边看日落一边研究怎样把大提琴演奏得足够吸引人。
也许有人能陪我度过一段日子,一起吃我做的饭菜,来兴致的时候喝一杯我调的伏特加,但更大的可能是,在我生命到达尽头之时这个人也不会出现。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我能想象得到的最美好的时光。谁都不能否认努力的作用,但是对多数人来说一个人所能拥有的美好事物,与生俱来的比例占了很大部分。
她恢复生命迹象时,我已经在她肌肤细嫩的脸蛋上使劲扇了好几个巴掌,她的脸庞已经发红,些微肿胀起来,掌掴她的目的是为了把她从那个世界带回来,这需要一点来自外部的刺激。她吸入体内的东西本来可以让她更兴奋,没想到因为过量而让她跟株盆栽似的失去知觉。既然刚才那个小子说她用的量不大,说明她还是个新手,这种东西虽然纯度不高,却也容易上瘾,最重要的是它会让你改变对世界的看法,或者说世界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会让你脚底不稳。
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明显比刚才加重了些,我让她平躺在床上,脱掉她的高跟鞋,转身去浴室接一盆凉水放在床边,然后让身子陷进离床一米远的沙发,观察她的情况。沙发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松软程度还算不错,浅色的布艺沙发设计简洁,没有多余的图案,天气不错的下午它会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经常在这样的上午斜躺在这具沙发上看书或者听音乐,有时听爵士乐有时也听古典。总之,活到现在我有无数种办法让自己融入到无边无尽的寂静世界。
我开始去仔细打量她的样子。女子体形清瘦高挑,岁月还没开始在这副躯体留下衰老的痕迹。她看起来比我还高出一截,但实际上在一米七左右,女孩子的身高看起来往往和实际上有所区别。她紧抿的嘴唇仿佛让人以为她正在承受什么痛苦,黑色的眼影令紧闭的双眼像洁白皮肤上挖出两个深陷的窟窿。
女子上身穿一件墨绿色的高领毛衣,和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下面是棕色的短裙,长筒袜包裹下的腿匀称细长,没有多余的赘肉,她就像那些你随手翻起哪本杂志的内页时看到的摆出冷艳姿势的女孩儿,现实中出现的频率和你看见一辆呼啸而过的千万跑车相差无几,不过,主要还是看地方。
女孩就在这些彩色的纸页上手举某款功能繁多但大多数人永远都用不着的手机对镜头绽放花一样的笑脸,或者身穿比此时身上更短的裙子在一款富丽堂皇的高级轿车前做出各种婀娜的身姿以吸引人们的目光,这些人无一不给人留下美丽漂亮的印象。世上有众多长相精致、身材完满的人,她们有着一样的长发、一样无懈可击的妆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张脸的印象能在你心中停留的时间超过一顿早餐。总之我眼前的姑娘就属于这种类型。固然给人留下梦幻般的感受,但那就像湖水中泛起的波纹很快就失去痕迹。为了不让她感冒我从壁柜里拿了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回沙发思考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有这一系列举动。
我还没来得及计算出这一行为的得与失,床上的女孩就有了反应。她缓缓抬起眼皮,瞳孔中的光逐渐聚拢到一处,她就像医院病房里一个刚刚失忆的人讶异于置身的环境,不过很快她就找回先前的记忆,迅速从床上坐起来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小狐狸,身披美丽却又害怕被人夺走的皮毛。
我端来一杯刚冲好的咖啡,对她说:“想吐的话卫生间就在那儿,或许你会想要喝点什么。”
她无视我递给她的杯子,用百分之一百怀疑的口吻说:“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算了,无论如何我想这都是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
“我猜这已经成了你的口头禅了,是不是?”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我认识你吗,和你很熟吗,快告诉我在哪儿!”她听出我话语里的揶揄。
我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指着门口对她说:“大门就在那儿,什么时候走是你的自由,想跟你共渡良宵的人可不是我。我从两个家伙的手上将你带到这里,算我多管闲事,也许你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任由他们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如果阻挠了你的美事我向你道歉。”
对我的话她没有做出反应,也许说话的力气就像从气球中泄出的空气般不知所踪。女孩低下头,把脑袋藏进肩膀,对空中释放出沉默的颗粒。沉默持续了好长一会,这期间我在窗台上抬头看对面静默的大楼,想找到一种置身在原始丛林的感觉,却无法如愿以偿,因为那东西怎么看都宛如沉默的千年古墓。
等我发觉的时候她的身体开始在我狭小的房间里微微颤抖,还伴随一阵阵微弱的啜泣声,不仔细听还以为在“咯咯”发笑,两者在瞬间不是太容易分辨。这让我有点意外。世界上有两种东西很难对付,一种是恶妇的咒骂,另一种就是女孩莫名其妙的哭泣,并且是具备某种梦幻气质的妙龄女郎。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前者你可以一走了之,后者却不行。况且在这种情况下我再不耐烦也不可能一走了之,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她正在我的公寓里哭泣。
“你以为你是谁?西部片里自鸣得意的笨蛋牛仔?你不过是个粗鲁的便宜货!”
她终于再度抬起头来开口说话,黑色的泪痕看起来非常可笑。我只管听她的抱怨,没有说什么,也许她之前受到过什么挫折,而我的话却恰好刺激到她脆弱的心理防线,她太年轻了,太容易激动。
我给出租车公司打去电话,对方说过几分钟会有司机跟我联系。大约五分钟后,电话响起,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告诉我,十分钟左右他会到我公寓楼下,到时间就可以下去。我告诉女孩再过几分钟她就可以从这里离开。
“我说,虽然我算不上一个正人君子,却也不至于对一个不醒人事的女孩下手。”
“这算是你的解释?”她说。
“无所谓是不是,因为我觉得根本不需要,既然你觉得是那就算是。我只想告诉你,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至少你年轻,有一副美丽的皮囊,只要你愿意展示完全可以过上更地道的人生。不过我也相信美好的表象后面总会存在旁人无法感知的悲哀,不知道哪个无聊作家说过的话。”
我觉得我真是多嘴多舌。
她再度陷入沉默,没有再说话,默默收拾物品。她穿上鞋跟足有十公分的高跟鞋,挎上随身携带的提包踏响一路的鞋音走进卫生间“啪”地一声带上门,声音干脆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随后卫生间传来一阵呕吐和马桶的冲水声,五分钟后她带着一张下巴微扬的脸从里面出来,眼睛看东西的角度高于正常人的两公分,就像鞋跟在无形中又增高了,也许是我不太习惯看她站起来的样子,再加上那么高的鞋跟所以角度会不一样。不管怎么样,五分钟的时间里她擦干净哭过的痕迹,给自己换了一张新的面孔,好像她的情绪从未激动过。
我们走出公寓,这些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开口。街道上的温度显然比原来低了几度,她缩着身子双手交叉倚靠在楼梯口的墙壁上,约定的时间已到,出租车无影无踪。
她先开口说话:“你这人还真是个怪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我并非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过刚才已经说了,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也许我该感谢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大概是在陌生人面前失去自尊,心情简直一塌糊涂。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说的话让我出乎意料,和她一分钟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恰恰相反,至少我没料到她能这么快平静。
“自尊什么的,在陌生人面前不是一文不值么。”我说。
“也许吧,不过大家要都那么容易释然就好了,总之,我对你今晚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如果没有你,结果可能更糟糕。”
“你是说在我的床上醒来你感到很幸运?”
“算是吧。”
“你已经感谢过了。”
她露出一丝微笑。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说。
“自由职业,没有规定的上班时间,不用见不想见的人。”
“这就是这种职业的好处。”
“大概。”
话说完,出租车打着橘黄色的灯从路口出现,我挥手示意,司机将车子停在离我们右侧五米左右的地方。我打开车门让她上车,随后塞给司机两张百元纸币,对他说:“她会告诉你地址。”
司机点点头。
“我还以为讽刺人是你唯一的拿手好戏,刚才对你说的话有点过分,别往心里去。”汽车启动前她摇下车窗说道。
“何至于。”
“再见。”
“再见。”
将她送走以后已经很晚,早已晚过正常人睡觉的时间。明天醒来我想对生活做出一点调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