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西旅店NO.2(第六章)
九年前的夏天,猛烈的阳光把我晒得浑身发亮。时值暑期,人群就像捕鱼船中满载而归的鱼,在海水里来回翻腾,我每天在遮阳伞的庇护下蹲坐在两米多高的椅子上望着海面,充当救生员的角色。
某天黄昏,当夕阳的光洒满人群尽皆散去的海面,我在收工之前将岛像死狗般从海里拖上沙滩。此时他已喝了一肚子海水,正极力往外呕吐。
“怎么搞的?”
“喏,看这。”他亮出红了一大片的右脚脚底板,发红的区域起了几个疱疹。
“干嘛这么晚还不回去。”
“白天人太多,你不觉得这时候景色恰到好处?”他指着天边一抹血红的晚霞。
“也用不着游那么深啊。”
“给你添麻烦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岛虽然长得高,但十分瘦,所以我能不太费力地把他驮在后背上。我背着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朝医务室的方向走去。医务室就在沙滩与马路相接的一片小平房里,当班的女医生皮肤白净得像被水泡过的肥皂,没有一丝血色。鼻梁上近视眼镜的镜片足有五公分厚。
“脚给海蜇蜇伤了。”我把表情不无痛苦的岛平放在医务室的床上,指着受伤的那只脚说。
女孩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外兜,俯身观察岛的伤势,从柜子里拿出碳酸氢钠溶液清洗伤口,然后用纱布包扎。
“幸好来得早,晚五分钟就下班了。”
“他的伤怎么样?”
“没大碍,不是毒性强的海蜇,”她把剩下的药水装回柜子,脱下白大褂,“不过还是要注意观察,如果发烧或是伤口持续发痒要及时送医院。”
“谢谢。”我说。
离开医务室我问岛去哪儿。
“车在停车场,会开?”
“上星期刚拿的驾照。”
“十分感谢!”
我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停车场没有几辆车,我在一辆硕大的BMWX5前放下身上的岛,他直接拉开车门,把钥匙扔在驾驶座上,然后一条腿蹦蹦跳跳地钻进后座。
拿下驾驶执照以来我第一次开车就是把岛送回他位于港口附近的家。他的家在一片新盖的别墅区,以前有事路过,所以知道路。不过我总觉得那里的建筑有点不伦不类,堂而皇之的氛围太浓,没什么好印象。我小心翼翼地将车开上市区正值下班高峰的马路,二十分钟左右到达岛的家。煞有介事的保安看了眼车牌后竖起大门前的横杆,我驱车向里前进,小区的规模就像爱马仕的价码牌早已见怪不怪。在岛的指挥下我沿着小区内的人工湖开了两分钟,在湖边带有类似船坞的别墅前停下车子。我总算舒了口气。
“上来喝点啤酒?”
“不了,改天吧。”我说。
“下次去别处找个地方。”
“也行。”
我们相互留下电话。沿原路返回,夕阳已彻底落入远处的地平线,凉爽的风卷起海潮的气息拂过脸际,当我走出这片高级住宅区时,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时我不太确定自己会和岛交上朋友。岛在原本拘谨腼腆的神情上硬是开辟出一丝成熟的风格,我就觉得好笑,这多少让我对他抱以好感。我就这样认识了岛,我不知道他归根结底算不算我的朋友,总之这个夏季我所能说得上话的几乎就他一人。在人的一生中总会有几个这样的人,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出现,彼此抱有好感,相互保持距离,偶尔一起喝两杯小酒,说说话,然后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早已消失在陌生的人流中。
我后来辞去了救生员的工作。在这个夏季剩下的时间里,我在岛开在市区的酒吧工作。其实,与其说是工作,莫不如说纯粹在那里消磨时间,顺便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杂活,然后换几瓶啤酒喝,没事的时候趴在餐桌上边剥花生米边看人聊天。
至少在那个时候岛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意人,我们经常喝得烂醉,喝光的酒瓶凑在一起怕能造一艘漂向太平洋对面的小船。这期间我们由于酒后驾车出过两次车祸,但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无人丧命无人受伤,其事件的严重程度无非相当于踩坏邻居后院的几株牡丹花。这可谓幸运之至,事后赔偿点经济损失就算过去。我们偶尔和在酒吧认识的女孩结伴出游,大家坐进他那宽敞的SUV,跑上市郊的高速公路,找个风景秀丽又有高级旅馆的地方一呆就是一夜,东拉西扯,就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各自回房间同女孩儿度过闷热的夏夜。
假如独到的眼光、果断的行事风格和精打细算的能力是成功商人固有的特性,那么这个每年饱受台风侵袭的地区所养育出来的人们无疑具备这种品质。他们不仅把这种品质在当地发挥得淋漓尽致,还将它扩散到整个国家乃至世界的各个角落。最后,老一辈的创业者们通过艰苦卓绝的奋斗,给他们的后代留下了丰厚的果实,他们吸吮着果实的汁液成长为独具特色的新的一代。
岛的父辈就是凭借着勤劳的双手和敢于打拼的性格以及独到的眼光在这片地区快速致富的一代人。而在岛的性格中显然已经继承了足够多来自父辈的基因,这是他在开第一间酒吧时我所意识到的,本来我以为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想的有钱人的儿子,因为在这里你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自家车库停着不止一辆名贵跑车,在夜店挥金如土。无论你走到哪儿都逃不掉躲不开,可我眼前这个叫做岛的家伙有足够的资本去做这些事,却和那样的生活毫不相关。
“我说,咱们联手肯定无往不利。”岛把杯底剩下两厘米的杰克丹尼一口倒进喉咙,头抵沙发靠背,仰头冲天花板说道。
“何以见得?”
“我们都具备促使一件事情成功的才能,假如有意的话,凭借自身的能力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我们各自的才能并不相同,我有的你没有,你有的我没有。”
“比如?”
“运气,不是说千金难买好运气么,你我在一块能拼凑出一种叫‘好运’的东西。”自他认识我以后就一直认为我能带给他好运。
“那你怎么打算?”我说。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说:“开间爵士乐酒吧如何,前面说过了咱们联手肯定无往不利。”
“好是好,有爵士乐听,喝酒也能随心所欲,可实际解决起来没这么容易,起步资金就是个问题。”
“这个好说,我想办法。”
“既然是合伙,我总该担负一部分,可我完全没那个能力。”
“不要紧,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和你搭伙干才行,一切才能顺利。”
“如果只是帮忙的话没问题,但涉及到法律文书那方面的东西,我不想参与。”我说。
我隐约觉得这样不牵扯到法律上的东西会比较稳妥,我不相信靠友谊维系起来的事物到最后还能留有多少友谊的成分,也许这样会让我在说再见的时候更心安理得。
“明白。”他说。
岛属于那种拿定主意就非干不可的人,而且他还有一项特殊的本领,人们称之为直觉也好眼光也好,反正他就是拥有这种本事。
几天后他接手市区一家生意不温不火的小酒吧,连同隔壁一家花店和服饰店也一并搞到手,打通墙壁,统一装修。服饰店老板是个品味一塌糊涂的中年肥胖男子。他如何在短时间内谈妥一切我不得而知,也不方便细问,不过凭常识也能知道,在这个地段能随时盘下两间店铺,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牵扯到对方隐私时,我和岛具备一定的默契。岛在装修上可谓十分用心,选材设计风格自成一体,不奢华但十分考究,找来的装修团队效率之高也让人叹为观止。装修期间我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岛全部一手包办。
一个月后,工程宣告完毕。
“怎么样?”岛用俨然俯视艺术品的眼光看着诞生在他手底下的酒吧大厅。
“是不坏。”
“打算不时弄个乐队。”
“再好不过。”
岛的酒吧清一色的爵士乐和蓝调,偶尔还会请来小众的民谣乐队,和时下流行的以闹哄哄的摇滚和饶舌以及电子舞曲为主题的酒吧颇为不同,受众相比这个浮躁得犹如淘金热地般的都市之下算是十分小群。但是客人的数量却比意外中可观,他们大多是回头客,慢慢固定下来的一批人。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人们会花时间来这里坐下静静地听音乐或喝杯酒,在发展不健全的社会你随便提供点什么,再冠上个好听的名目就会有大把的人去帮你消化,也许运气足够好,还真的能碰上那么一两件真正有价值的事物。
岛调得一手上好的鸡尾酒,提供的餐点和服务也无懈可击,尤其是其挂在嘴角,下午茶甜品般的笑容,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或许他动用了不少家族资源才开了一间像模像样的酒吧,不过这都不重要,这只是他刚刚跨出的一小步。
如果没有她参与,今年夏天也只是超市货架上一排排可口可乐的其中一瓶,平淡无奇。如今她出现,当我开始回忆的时候我就会发现哪个瓶子与众不同,我知道该把手伸向哪儿。
她跨进酒吧的门,向前走了一米,停在原地用眼神扫视一遍大厅,然后将目光落到吧台一侧,就是我所在的位置。她耳朵上挂着一对比手镯略小一圈的银耳环,正随着她环顾的脑袋而左右摇摆。雨珠从她的深蓝色风衣滚落到脚跟,紧闭的嘴唇使人感到不太好接近,口红的颜色令我猜不透她的年纪,因为在当年很少有年轻女孩会使用那种鲜艳的猩红色,但是她用却有种与众不同的魅力,她兼具年轻漂亮的女孩和成熟女人的特质。
外面的雨不算小,她没有打伞,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我猜想酒吧门口的男人排了一百米的长队想为她打伞,却都惨遭拒绝。
她坐到吧台跟前要了杯苏格兰威士忌,过早穿上的风衣提醒我秋天即将到来。
她抽扁盒装的555,不是通常女孩用来制造某种氛围的烟,我把烟灰缸和纸巾盒推至她跟前。
“你是负责人吧?”她张开了鲜红的嘴唇。
“眼下算是吧。”
“现在可以开始?”
“开始什么?”
“一个叫做岛的人让我来的。他说我可以在这里演唱任何歌曲,以我自己的方式。”
“啊,”我忽然想起岛说过今天会有人来应征酒吧歌手,“是有这么回事,不过眼下还没有伴奏的乐队。”
以我自己的方式。这句话在我脑袋里回荡了一会,我想象一个穿朋克风夹克的摇滚女孩对着观众砸吉他。
“那个无所谓,麦克风有的吧?”
“当然。”
几乎一开口,她就使酒吧在座的人都微微一惊,当下没有人会怀疑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唱者,那种声音自成一体,不同任何人相像,她站在那里手持麦克风创造出的空间仿佛容纳不下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等我注意到时,岛从外面回来,两手插兜不出声地看着酒吧中央的表演。
“你找的人?”我问他。
“不错,怎么样?”
“完全是专业级水准,”我说,“不过,很难想像她为什么会愿意来这里唱歌。”
岛说:“她只能来这里,只有我们这里才能接纳她,她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时间完全由她自己安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像进KTV似的?”
“完全正确,并且几乎不要任何报酬。只是提供来往车费的报销。”
“简直是为了唱而唱。”
“大概是吧,反正不是为了谋生而演唱,她那种人不会为了谋生而工作,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容纳她的地方,一旦工作时间无法确定,酒吧这里就无法做出相应的安排,对于一般的酒吧来说肯定棘手,而我们却可以满足她。”
“说白了我们只是为了给她提供一个表演的舞台,让她重温旧梦?没准这种方式还能让排在门口的一堆追求者成为酒吧的忠实顾客。”
岛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瞧,我说我们一定一拍即合,总之,不抱有世俗观念的人很难在世俗的场所立足,她就是这类人,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岛的话无疑让周围的气氛除了雨水的气味外又多了份魔幻主义气息,我感到些微晕眩。
“还是要你点头才行,作为合伙人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岛说。
“其实你决定就可以,酒吧所有事物都是你一手打理,我几乎没干什么。”
“跟这些都没关系,”岛说,“对我来讲意义不同。”
“象征性的?”
“嗯,有点这个意思,反正我一个人做不来,你要是不在这里坐镇,我总觉得不够踏实,多少有点心烦意乱,判断上难免会出现问题,就当是帮我个忙。”
“没问题,”我说,“离开学还有段时间,不这么着急回去。”
“那很好。快毕业了吧,之后准备做点什么?”
“没想好。”
岛沉吟片刻。
“想回来的话,咱们联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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