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元年。
夜里又下了好大的雪呢!都是春天了,可这天气还是反复无常的。
初春的天儿啊,跟女人的脾气一个样儿,琢磨不明白啊!心情好了,那明媚和风,直比盛夏还暖和许多,哄得你比那天上的神明还神气许多。可稍一不慎,惹恼了她,挥手就把你打回到冬天。冷着一张脸,仿佛两个人从没认识过,甚至是结了深仇大恨,毫无理由地认为你犯了罄竹难书的罪行。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不过这大概是孔圣人的一句牢骚吧?倒引了许多人(尤其是男人)以之作为不肯哄老婆的理由。
今年的新春,大家都格外高兴。新帝登基,改了年号,华之国换了新面貌。入冬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雪,就连常年干旱的京都,也换了性子。
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真正的喜事,是要与天同庆的。
这位新帝,却是一位女人——只稍稍懂得历史的人便知道,这并不是第一位女主了。只是这位女主是以继承人的身份登上王座的,而在上位前,血洗了整个朝廷。民间曾经有传言,整个京都的权贵都换了一遍血。天翻地覆,确实啊,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了。
原本如蝼蚁一般蛰伏的贱民,如今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而那些曾经心高气傲的贵族,一朝沦落成为奴仆,侍奉着曾经侍奉他们的人。
命运喜欢看人间的戏,偶尔看烦了,也愿意让角色互相交换一下。
除夕刚过,不时有爆竹声残存于空中。满肚子炸药的脾气,只不过一丁点儿火星的事儿,便气得直直地冲上去,对着被白雪覆盖着的京都怒吼着。
龙与狮子,真的是满街地跑。这道路原是很宽敞的,两辆马车并驾而驱都是绰绰有余的。春风绵里藏针,迎面吹来时乍觉得暖和,可时间久了,料峭的春寒露出了獠牙。
鞭炮声此起彼伏,京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然而越是向城外走,这热闹也慢慢熄灭了。被鞭炮声赶出城的乌鸦,齐刷刷地码在城郊的树枝上。它们半醒着,偶尔被惊醒,抱怨似的咂吧咂吧嘴,呓语般自言自语。
初春,却还不是数目风华正茂的时候,褪光了树叶的枝丫,像是剃去了三千烦恼丝的和尚,却没有高僧的禅心,只显得越发凄凉。
风掠过树梢,呜呜地抽噎,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来自这个充满喜悦的人间。光秃秃的枝杈直挺挺地伸向天空,如同地狱之中不得神明庇佑的恶灵。
前一夜的雪,掩住了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枝上老鸦忽然发了疯,扯着嗓儿聒噪着,那一双短腿夜没闲着,配合着一双扑扑楞楞的翅膀,玩命似的踢踏着。不耐烦的树枝,猛然丢开了老鸦,只想图个清静。然而一团积雪溜了号,不小心松了手,一跟头扎下来,砸在了那小脑瓜上,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雪崩。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却被阳光晃得一阵眩晕。他缓缓爬起身,只觉得自己站不稳。
这里已经不是地狱了,然而长姐却被留在了那个地方,生死未卜。
他觉得头很沉,早已感觉不到什么寒冷了。鞋子已经丢了一只,剩下的那只也是夏天才穿的草鞋,聊胜于无。
艰难地挪了几步,他实在撑不住,一头倒下去。
模模糊糊中,他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长姐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追着,哭着,也喊着,伸出双手想要挽住她。
伴随着一声脆响,他的手背上挨了一下。追兵的声音和长姐的影子忽然消失不见,他只看到眼前跳动的篝火。
“怎么的,打算烤熟了给我下酒?”
他循声望去,只见得火光映衬之下,是一座魁梧的影子。檀木一般黑色的长发很是随意地束起来,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一半的脸。露出的那只眼睛,看上去并不是很有神,仔细看去倒是很有韵味。古铜的肤色在火的映衬下变成了棕红色,亮亮的反着光。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茬被酒浸湿了,虽有酒味儿,却也是清冽的酒香,并不是那种长着满口黄牙的大爷身上的臭味。
那孩子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墨狐皮的衣裳。
“命大啊小子!烧得那么厉害,一口苦汤子就活过来了!命硬啊!”他咧着嘴放声大笑,不时拿起酒葫芦补上几口,“怎么?离家出走了?还是跟本大爷一样没家啊?喂喂喂,该不会救了个哑巴?”
听到那汉子如此说,那孩子撇撇嘴,半天才挤出一句“多谢”。
“你叫啥啊?本大爷可不救无名的小鬼!”那汉子塞好塞子,把葫芦别在腰上。
“竹风……”那孩子低声说道,“过了年已经七岁了,只是……”
“七岁啊!”那汉子的眼神有些闪烁,“我那死鬼哥们儿,他家儿子也七岁了吧?上官那小子也是命数,投了个富贵胎,却没那富贵命!”
听到“上官”两个字,竹风的心猛收了一下。他依稀地记得长姐曾经说过,父亲在世时有一个异姓兄弟,叫作“翼遥”的,为人豪爽仗义,却行踪不定。如今,眼前的这个魁梧的汉子……
“莫非,您是翼遥大叔?”竹风迟疑着,支吾了半天,才低声试探。
“长、长姐说起来过,说是父亲的挚友……”见翼遥没说话,他低声嗫嚅着。
听了这话,那汉子立即伸出手,捏住了竹风的下巴。趁着篝火的光芒,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孩童。那原本暗淡的眸子,忽然有点点光芒跳动,那双粗糙的手,也略微颤抖了起来。
“像,像……”刚才还一脸玩世不恭的家伙,忽然就流了泪,又哭又笑,疯了一般喃喃自语,“是有你爹的聪明相!是了,是了……”
几日里悬着的心,如今一放松下来,人就容易伤感。竹风鼻子一酸,眼泪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早已经忘了好几天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最后也只觉得委屈。
再说这翼遥来这里,也并不是一时兴起。三天前是竹风父亲的忌日,虽然事情过去了七年,他依旧耿耿于怀。揣着一份儿哀思,跑到曾经他们经常去的酒馆,就着回忆喝了个酩酊大醉。
也就在休息的时候,朦朦胧胧地听到外面的喊声。也是醉得厉害的缘故,他没有起身看,只觉得外面火光冲天,猜到了是出了大事。
第二天醒来,却并没有看到哪里不对劲儿——街头巷尾一如平常地热闹。
"好汉不知,昨天永巷里逃出来姐弟俩。官家的兵搜了一夜,人心惶惶的。你说,为了两个毛孩子,至于么……“掌柜的打着哈欠,一边抱怨着一边擦着油光铮亮的木桌子。
“寻不到,可没法向那位娘子交差呢!”翼遥戏谑地笑着,掏出几锭银子往桌子上一丢,“得了,甭找了,不够费事的!”
掌柜的素知他的脾气,只是弯了弯腰,算是谢过,捧过银子:“若说是平常孩子也就罢了,偏是以前上官公子的孩子。他家获罪的时候,那个夫人是有孕在身的。只是大女孩儿有手段,连蒙带骗地留下了……”
翼遥心里只道不好,只知道那男孩逃了出来,于是更加担心茉。他在京都里寻遍了,也没能打听到一点消息。百姓们噤若寒蝉,毕竟如今是酷吏当道的年代,稍有不测就进了大牢、掉了脑袋。
谁知,两人竟在这荒凉的京都郊外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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