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梦乡里依然会清晰地现出那个低矮的铺着茅草的门楼。我欣喜地伸出手,去触摸它,抬起脚,想要走近它,却在荒草芜杂中迷失了通往它的路径。醒转来,怅然若失,泪湿枕头。
我多想回到那里去啊!那里曾有我亲爱的外爷爷和外奶奶,那里承载着我快乐无忧,天真无邪的童年片段。就像一场澄澈的梦,我在梦里酣睡数年,不念烦忧,只言欢喜!
清晨,薄雾轻纱似的笼上果园,罩上沟底的水渠,也把担水的、饮牛的、翻地的庄稼人若隐若现地藏起来时,外奶奶的第一缕炊烟便袅袅娜娜、摇摇曳曳地飘上崖(ai)头,失散在浩淼的白雾里。
洋芋菜“滋啦”一声滚入油锅,锅盖“哐啷”一声揭起,热气蹭地一下窜出来,热馒头出锅了。这时候,我便要去洼子喊外爷爷吃早饭了。洼子离家很远,路也崎岖难行。刚走下洼子的坡上,还有一个大坑,那是被大雨冲毁的,外爷爷在人走的那边垫了几张木板,防止人掉进去。每次走到那里,我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恐怕从黑魆魆的洞口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我的脚,拖进洞里去。安全过关以后,就一路撒着欢儿向前跑,路两旁,长着很多草,也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绚丽多彩,赏心悦目。蛐蛐儿鸣叫,蟋蟀弹琴,野兔子、獾、松鼠更是不断出没,不过它们见了人,总要仓皇逃走的。一路蹦跳着前行,总会在土台台上看到一棵梨树、一株杏树,抑或是一棵苹果树,树上挂满了果子。
我一定要爬到树上,“祸害”几个才安心。这些树是没人管的,可以放心摘。干活的人吃个果子,扔了核,果树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为更多下地干活的人解渴止乏,路过的人,渴了就摘来吃,没人计较树是谁种的。这些生活在酸枣洼子的庄稼人啊,淳朴、善良,内心纯净!
“爷爷,爷爷,吃饭喽”。雾渐渐褪去,露出了它顽皮地藏起来的一切,我站在田垄上,双手拢着嘴巴对着正在刨地的外爷爷喊道。然后,外爷爷一个肩头扛着锄头,一只手牵着我,沿着蜿蜒的山路,回家吃饭。
有时候,家里叫人帮忙犁地。外爷爷天不亮就吆喝着牛走了,早晨地里露水多,人也精神,容易犁好。那个年代,喊人帮忙不要钱,管顿饭就行。这样的时候,我便要与外奶奶给人家送饭去。她把溜好的馒头码整齐,放进提包里,把拌好的萝卜丝,炒好的土豆丝、冬瓜片放进饭盒里,也装进提包里,再放上十几根筷子。她又把米汤盛进罐子里,让我抱着。当然,人们在野外干活,送饭也要带上一坛水让他们盥洗的。
到了地头,我先把清水倒进一个圆头大马勺里,慢慢往出倒,浇着让干活的人洗手洗脸。然后,我与外奶奶手忙脚乱地取馒头,端菜,盛米汤,分筷子,一一地摆放在众人面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蒙着轻微雾霭的山岚,近处的白杨树上拴着犁完地的老黄牛,正哞哞地叫唤着,声音飘出好远好远。人们席地而坐,说说笑笑,吃着馒头,喝着汤,很香甜……
小时候,生得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也爱笑,见了人总要亲亲热热地问个好。因着这个缘故,人们都喜欢我,我也因此成了庄里有名的“馍连水”(指蹭吃蹭喝的人)。吃完早饭,趁着外奶奶刷碗的空隙,给兜里塞上两个苹果,一溜烟儿便跑了。来到三太爷家门口,张望张望,他和太奶奶才吃早饭,蒸的洋芋疙瘩。看到我后,太奶奶赶紧把我拉进去,给我盛了一小碗饭。我记得那是个精致的红色塑料小碗,上面印着两朵金色的喇叭花。我喜欢这个小碗,也爱吃洋芋,便毫不推辞地端起碗往嘴里扒拉。
吃完了,在山洼里溜达一圈,爬爬树,赶赶蚂蚱,又跑去四奶奶家里。已是晌午时分,四奶奶在做午饭,做的搓搓面,周周舅在旁边帮忙。看到我来,他们热情地留我吃饭,我就留下了。傍晚,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黄豆大小的雨点儿大滴大滴地打下来,焦干的地上,瞬间汇聚成一条条奔腾的小溪,像水蛇一样扭动着向前爬去。
四奶奶见状,便留我在家里过夜。夜里,我想要起夜,便推醒舅舅,让他陪我去。雨未停,依然哗啦哗啦地下着。地面受了长时间雨水的冲击,这时变得僵硬了,在雨幕中泛着清冷的寒光,啊,好冷!地面很滑,到处坑坑洼洼的,很难走。我两手抓着门框不肯走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哎呀,你这丫头,哭啥呢,走,舅舅把你背着,别怕”!舅舅见我哭了,着急地说道。
我趴在舅舅的脊背上,抱着舅舅的脖子,向厕所走去。小解完,舅舅要我站在大桐树下等他。我围着桐树转圈圈玩,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上了。洁白的连衣裙上糊满了泥浆,胳膊腿都摔得很疼很疼。我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舅舅赶忙把我拉起来,抱进窑里去……
当然,我在外混吃混喝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外奶奶。金秋的清风轻轻抚过玉米地时,高大的玉米杆儿挺着沉甸甸的身子微微摇曳,墨绿色的叶子哗啦啦直响,丰收的季节到了。那天,溜到五奶奶家时,五奶奶正在烤玉米。烤玉米的清香充溢着整个庭院,我的不安分的味蕾也蠢蠢欲动,按捺不住。
五奶奶给我递过来一个刚烤熟的玉米棒,我顾不上外面那一层黑乎乎的还在掉渣的包谷皮,顾不上烫,便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边吹边拍,啃着吃,黑色的汁水不断从嘴角淌下来。玩累了,回家的时候,五奶奶又塞给我一个玉米棒。我把它揣在兜里,飞奔着回家,想要让奶奶趁热吃。谁知,玉米棒上还带着几点火星,回家的路又远。当我开心地要把烤玉米拿给奶奶时,才发现衣服的前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呀,这件漂亮的印花红衬衫可是母亲最近邮寄回来的,衣领上还有绿色的锁边。奶奶平时不太舍得给我穿的,这下烧了,而且烧得无法挽救了。妈呀,这下看来要挨打了呀!果不其然,奶奶看到眼前的景象,转身抄起笤帚疙瘩就快步朝我走来了。我看形势不妙,扔掉玉米,撒腿就跑,躲过了一顿打……
我虽然爱串门子,可大多数时间,还是喜欢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他们去果园干活的时候,我爱跟着去。外奶奶怕我无聊,给我拴了一串刀子,有一把锃亮的水果刀,一把印着卡通花纹的铅笔刀。他们干活的时候,我就爬到树上,摘好多苹果,用衣襟撩着,摊在地上,慢慢吃。我经常是吃一口吐一口,要不就咂干了苹果的水分,把果肉的残渣吐在地上。
玩累了,就找一棵平展的桃树,躺在枝桠上睡觉。上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人睡得懒洋洋的,动也不想动呢。睡一觉起来,看见爷爷奶奶还在那里修剪果树,我就大声和他们说,“爷爷,奶奶,回家走哦,乌鸦叫唤的不行了嘛,我快要热死了”。他们就会带我回去。
有时,我不听话,也会惹他们生气。外爷爷和外奶奶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他们也爱种瓜果蔬菜。仲夏的一个傍晚,爷爷从洼里背上来两个大西瓜。一刀下去,咔嚓一声,红瓤黑籽尽现,阳光的甜香沁入心脾。人们吃得满嘴生津,红色的西瓜汁不断往下淌。
外奶奶不让我吃,怕我夜里尿床。我哭着闹着要吃,拉着她的手撒娇着保证一定不尿床。外奶奶无可奈何,只得给我拿了一块。夜里睡得正香,哎呦,屁股怎么这么疼,是谁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外奶奶正坐在炕上,边往我屁股上打,边往炕上一块“大地图”上洒灰,嘴里还念念叨叨地骂着,碎东西,叫你不吃了,不吃了,犟得很,看尿了一炕。说完又在我的屁股上砸了两拳。我自知理亏,不敢言语,便装出酣睡的样子来。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回忆还有很多:下午爷爷奶奶都没回来,我口渴得不行,装水的缸太深,我便拿起葫芦瓢舀些醋喝,胃酸潮涌一般袭来,只能蜷缩在地上缓一会;外奶奶带我去人家看电视,放的是《西游记》,回来和奶奶说,那个猪八戒背媳妇,变成石头了,一下好重好重,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跟着外爷爷在地里干活,田埂上站着一只小松鼠,爷爷诓我去抓,我跑啊跑的,还没到跟前,兔子被我吓跑了……
在外爷爷家度过的时光是美好的,是我晦涩的童年里一颗闪耀的明星,它把暗夜烫了一个洞,从那个洞里透出的光芒,照亮了我后来的人生。那些淳朴的人,在我年幼的心田里,播下了善良的种子,让我懂得传递温暖,学会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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