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老式收音机

父亲节，贴出2006年回忆父亲的一篇短文，以为念。

【 那台老式收音机】

        那年月日子过得都很艰难，我家更难。爸爸因为历史问题而被迫全家下乡，他是个书生，一副宽边近视镜从来没有摘下过，体质又弱，干不了重活，偏偏又生了六个孩子，日子可想而知。他靠着自己的聪明，学会了理发，裁缝，维修钟表等手艺，挣点小钱填补家用。幸亏我的母亲勤劳能干，一大家子吃穿用全靠她辛勤维持。

      记得那年冬天爆发了一场家庭战争，那真是心酸又快乐的往事。

      整个秋天妈妈都在忙碌着，领着哥哥姐姐到山上去打槐树种子，周围的山转遍了。我还小，只能负责往山上送饭。每次看到妈妈都是在树下忙碌着，用笤帚将片片槐树种子轻轻地扫起，小心地装进麻袋。把干粮递给妈妈，缠着她休息一会儿，她也不会停止，一手吃饭，一手飞快的在草丛中拾起片片种子壳。回到家里，将槐树种子壳倒在院中，用链节或木棒捶打，种子与壳分离，然后用簸箕搧，黝黑湛亮的槐树种子就沉下来了。拿到供销社，换回了七十元钱，呵，了不得的一笔钱。妈妈把钱攥在手心里，脸上洋溢着幸福，她在盘算着用这笔钱给我们添置过年的新衣；或者添点口粮，给孩子们改善一下伙食；或者干脆攒下来，留着应急。爸爸说，几年没进城了，想去看看，钱我拿着，不会乱花。

        爸爸很晚才回来，手里拎着个包袱，方方正正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爸爸小心翼翼地打开，全家人围在饭桌周围瞪大了眼睛观看，原来是一台收音机，接上电，一下子传出了奇妙的声音，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当妈妈得知是用卖槐树种子的钱买了这么个“劳什子”，家庭战争就爆发了。从我记事时起，没见过他们这么吵过，要不是哥哥姐姐在中间调停，后果不堪设想。妈妈非逼着爸爸退货不可,爸爸开始还嘴硬，见妈妈哭得实在伤心，暂时屈服了，说，好，改天去退。最后哥哥姐姐们大都站在爸爸一边，爱上了这件宝贝，这台收音机终究还是在我家落户了。从此苦难的日子里又多了不少欢笑。

      那时候，整个山村里没有第二台收音机，跟我一起挖野菜割猪草的小伙伴们经常讨好我，为的是来我家听听节目。爸爸经常把听到的东西做一些讲解和述评，引导我们多一些思考。早期的样板戏多，后来有了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广播剧，电影录音剪辑等，我很喜欢听。一台收音机看不见电波，成了我们认知外面精彩世界，沟通与外界联系的重要渠道。时间长了，我们兄弟姊妹就比村里别的孩子知道的多，也聪明伶俐了许多。

    想一想，妈妈没错，一大家子生活都要靠她维持，因而更关心孩子们物质上的需要。

      爸爸呢，也没错，他要给孩子们以精神食粮，只是在当时有些超前和浪漫。我猜想这个“阴谋”爸爸也许酝酿好久了，没有条件实现罢了。

      爸爸就是这样的人，知识丰富，懂音乐和艺术，身上永远具备着浪漫的气质。写得一手好字，能够画很像样的水彩和漫画，会谱曲，小提琴和各种弦乐都很娴熟。爸爸生在富裕的家庭，爷爷是当地小城镇最大的资本家，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后来参军，历经辽沈，平津战役。转业证书上盖着萧劲光的大印。可是，当厄运降临，突然被贬到偏远小山村的时候，爸爸承受不住打击，大病了一场，得了败血症，差点丧命，但他瘦弱的肩膀还是挺住了。

      爸爸爱孩子，娇惯孩子，孩子再多都是他手心里的宝，从没有打骂过我们。

      我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得了重病，连日高烧不退。爸爸每天抚摸着我的头，见没有好转，从邻居家借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把我抱上车，过河翻山，匆匆赶往40里外的县城医院。遇上陡坡，要推车上山，我几次要下车，爸爸说什么也不允许，爸爸佝偻着身躯，走走停停气喘吁吁，汗珠不时滴落我头上。经过拍片检查，原来我得的是肺结核。爸爸给我开回了一袋子药，每天亲自给我扎链霉素针，坚持有半年之久，总算治好了我的病，可以上学了。妈妈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就是，你爸爸拿孩子就是为重，那个年月你们姊妹六个一个都没少，都好好活下来了，不容易啊！

      爸爸对孩子们的培养和影响是深远的。入夜，全家围坐在一铺炕上，爸爸每晚都要给我们讲故事，讲武松鲁智深林冲，讲诸葛亮司马懿张飞关羽，讲孙悟空猪八戒牛魔王，爸爸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爸爸讲解放战争炮火硝烟中亲身经历的故事。从此，我迷上了文学。爸爸教会了哥哥们演奏各种乐器，夏天的晚上，爸爸张罗着家庭小乐队在小院瓜棚下或房顶上，吹拉弹唱，一会儿《旱天雷》，一会《步步高》。我还小，躺在晒得热乎乎房顶上似懂非懂地听着，看天上不时划过的流星。苦难的日子，虽然缺衣少食，但在父亲的影响下其乐也融融。

    爸爸平反后精神上找到了慰藉，只可惜身体被病魔长期折磨要垮了，在医院里时间比在家里还要长。记得那年年三十爸爸还在医院里，我去陪护，发现医院的阳台上，用粉笔写着几首被唐诗，娟秀瘦硬的字迹，我一看便知晓是爸爸的。其中还有一行字，用粉笔画了个圈，里面写着：一定要等到九七年，看看香港回归是什么样子。我当时还觉得好笑，爸爸这样的小人物怎么还能有伟人的想法呢？那个时候我毕业不久，刚参加工作。后来娶妻生子，条件有限，没怎么好好孝敬爸爸，每次给他点钱都再三推辞，他从来没有对儿女提出过任何要求。现在想想，爸爸一生遭受的苦难太多，晚景不错，落实了政策，赶上盛世，他多么希望多活几年，看看世界的变化啊。

  九五年的冬天好冷，雪下得特别大。那天早晨4点哥哥打来了电话，说爸爸病危。我感觉不好 .记得爸爸曾对我说过，我要死，一定是在寒冷的冬天。爸爸多年积劳成疾，心肺功能日渐衰竭，到了冬天哮喘特别厉害，整宿地咳嗽。大约他自己也有预感，所以才这么说。踏着厚厚的积雪，满脑子想着父亲说过的话，心想大半可能父亲已不在了。急忙临时截了辆车，赶往遥远的小城医院。

    在医院一角的矮房子中见到了父亲，满屋子飞旋着刚刚烧过的纸灰，父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瘦弱的身体早已失去了温度，我熟悉的宽边近视镜还戴着。父亲就这样走了，不孝的儿子没有给父亲送终，临别没有见父亲一面，我好悔呀！

    父亲已离我而去12个年头了，当年父亲坟旁植的树已经长高。而我时常会想起家里那台老式的收音机。

    后来，我们众兄弟一个个都羽翼丰满了，陆续飞离了农村。当接到我的高校录取通知书时，爸爸坚持要请客，还破例喝了些酒。他逢人便说，老儿子走了我没心思了。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丁点的物质财富，但他给了我们很多很多无形的东西，足够影响我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