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这本是一位前辈高人刻在黑木崖绝壁上的七言绝句。
如今正被另一个人轻声地念诵。
高手看起来都是寂寞的,因为他们习惯了与寂寞为伴。
这个人也不例外,因为他也是曾经风云一时的高手。
此时此刻,他懒懒靠在铺着貂皮的躺椅上,尽量伸直了双腿。
他看起来什么也不想做。
因为他今天只想喝酒。
一杯醉倒了岁月的酒。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纤长,柔和。
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
足以令女人都心动。
可若是这只手拿过例不虚发的飞刀,你还会不会心动?
在他的一生中,曾经有两个女人令他心动。
一个是他的表妹,一个是他的妻子。
他把最美的年华留给了表妹,然后在妻子最美的年华里和她相遇。
人生岂非就是这样?
李寻欢喝酒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人。
比如春风细雨里的淡淡紫衣。
比如冰天雪地里的寡言少年。
他尤其想念那个少年。
那个倔强、孤独、冷漠的少年。
还有那柄天下最快的铁剑。
一别二十载,远方再也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李寻欢喟然一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二)
孙小红常说,苏苏的性子很像阿飞。
英俊且沉默。
不笑的时候,像座冰雕。
苏苏姓李,他的父亲是李寻欢,母亲是孙小红。
他出生那天,苏州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足足三天三夜。
他自幼便咳嗽不断,体质孱弱。
于是,在他十岁那年,孙小红和李寻欢商量,送他到昆仑山修行。
此地终年积雪,群山飞鹤,是个极好的清修之地。
初来昆仑时,他每日只望着山峰发呆,思念远方的家乡和父母。
掌门凉霄真人见他如此,心念一动。
只因苏苏入门多日,未有道号。
昆仑男弟子按“易”字辈排行。
凉霄真人便赐他道号“易峰”。
一日,凉霄真人派李易峰到青龙镇执行任务。
青龙镇终年细雨绵绵。
李易峰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冰凉细碎的雨丝不时拂过他的脸颊。
忽然,雨仿佛停了。
李易峰转过身,看到有人撑开一把青竹伞,替他挡住风雨。
那个人一身白衣,唇边有薄薄的笑意。
“……是你!”李易峰微微一震。
“表弟,这些年来过得可好?”那人淡淡一笑。
龙小云的相貌像他母亲,秀气,温柔,眸子里有淡淡的哀愁。
许是不会武功的缘故,小云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
他就这样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立在青龙镇的雨雾里。
李易峰从母亲那里了解到一些陈年往事。
比如父亲和姑姑的情深缘浅。
比如表哥的武功当年是被父亲所废。
可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表哥正站在他面前,为他遮挡青龙镇的细雨。
“听舅舅说,你在昆仑山修行。”龙小云说道。
“是。”李易峰说道。
“昆仑山以气御剑,这把剑你收下,是我送给你的。”龙小云递过一柄长剑。
李易峰接过剑,端详着,剑身长而细,上面镌刻着“焚寂”二字。
“这剑……名叫焚寂?”
“不错,是我爹昔年在剑冢所得。我已不能练武,因此转赠给你。”言及往事,龙小云一笑而过。
“多谢你……表哥。”
“不用谢。等你成了剑仙,别忘了来兴云庄看看我。”龙小云又是一笑。
“如果……我成不了剑仙呢?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李易峰反问道。
“那样的话,就罚你陪我喝酒。”龙小云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三)
春去秋来,李易峰已在昆仑修行十载。
他的修为已大有提升,体质也不似昔日那般孱弱。
他渐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除了日常的寒暄,几乎所有的师兄师姐都不愿和他聊天。
小师妹灵儿可能是唯一愿意和他说话的人。
这个女孩子梳着两条长长的马尾,蓝衫白裙,目光灵动,相貌清雅。
“苏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灵儿说,“但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李易峰走进昆仑禁洞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战。
这里比山上更冷,仿佛是一座冰窟。
灵儿晃亮了火折子,石壁上的坚冰映出两人的影子。
“这是什么地方?好冷。”李易峰裹紧了披风。
“嘘!不要说话,跟我走。”灵儿低声说。
不知走了多长的路,李易峰冻得已有几分麻木。
眼前似乎一花,有个白衣人影影绰绰地立在前方。
“是谁!”李易峰低喝一声,顺势将灵儿护在身后。
“……”白衣人仿佛上前了几步。
李易峰屏气凝神,飞刀已经夹在指间。
“是你吗……?”白衣人的声音清冷如玉,“你来接我了吗……?”
李易峰的手心已经沁出细细的汗。
灵儿却拉一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紧张。
白衣人飘然而至,看清了李易峰的相貌,又是惊讶,又是失望。
“你和他很像……”
“你究竟是谁?”李易峰沉声道。
“我……”白衣人黯然不答,目光瞥见那柄飞刀,忽然一震,颤声道:
“你……可是姓李?”
李易峰冷冷不答。
灵儿却从他身后闪现,道:“灵月师姐,还记得我吗?”
白衣人吃了一惊,看到灵儿的瞬间,飘然后退数尺。
李易峰涩声道:“灵儿,这是怎么回事?”
灵儿缓缓转身,道:“她就是昆仑派的大师姐,灵月。”
灵月。
李易峰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但他却知道,自他入门伊始,昆仑门下便没有大师姐。
二师姐灵琳已经嫁人,夫君姓叶,称得上琴瑟和谐。
灵琳说,大师姐已经下山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易峰问,大师姐去了哪里?
灵琳说,不该问的别问。
一阵风吹过,她佩戴的铃铛叮当作响。
(四)
“大师姐,你为何在此?”
李易峰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
灵月深深垂首。
“……我是在这里等一个人,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
“何人……?”
“……他姓龙,来自兴云庄。”
“……!”
李易峰猛然一震。
灵儿却抬眸注视,目光澄澈如水。
“苏苏,对不起,今天带你来禁地,是想请你帮大师姐完成心愿。”
随即,灵儿目光一闪,垂下长长的睫毛。
她用极细极低的声音说:
“禁洞苦寒,以大师姐的功力,恐怕无法再支撑多久了……”
“可是,大师姐为何被囚于禁洞?”
李易峰望向灵月。
灵月凄然一笑,道:“我是心甘情愿呆在这里……”
灵儿轻声道:“苏苏,听过焚寂剑吗?”
李易峰微一错愕:“我……自然是听过的。”
焚寂剑,昆仑镇派之宝。
十余年前离奇失窃。
和宝剑一同失踪的,还有大师姐灵月。
于是,门中流言四起,灵月成了最大嫌疑人。
灵琳却说,大师姐不是那样的人。
倘若盗剑之人确是灵月,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他说……他要替父亲报仇,需要一件利器……”
灵月低低一叹。
“我暗中调查过,他的父亲死于金钱帮之手,而下令杀他父亲的,正是当时的帮主上官金虹。”
李易峰蹙眉道:“但上官金虹早已被小李飞刀所杀。”
“是的。但他说,父债子偿……他要杀的,是上官金虹的女儿,现任帮主上官小仙。”
冤冤相报何时了?李易峰暗自叹道。
“所以,你甘心触犯门规,为他盗出焚寂剑?”
“……不,我没有答应他。”
李易峰一怔。
“焚寂剑是本门至宝,如何能轻易给人?”
灵月幽幽一叹。
“我身为大师姐,看守焚寂剑乃是职责。”
“那你为何……?”
灵月却闭目不语,过了良久,缓缓开口。
“他易容成师尊的模样,要我带他去藏剑阁看看焚寂剑……他看过之后就将焚寂交还于我,没想到那是一把假剑,真剑早已被他偷梁换柱……”
李易峰皱眉道:“是什么易容术,竟连师姐你也无法察觉?”
“听说……他家中有一部《怜花宝鉴》,上面记载了九九八十一种易容手法,每一种都足以以假乱真,掩人耳目。”
“……!!”
“我发觉后,立刻下山追拿他……这一找就是三年,他却像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来……我无颜面对师门,决意藏匿在这禁洞中,了此残生……”
李易峰黯然道:“大师姐,你何必如此自责……”
灵月神色凄怆:“无论如何,此事因我而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你的心愿是找回焚寂剑?”李易峰沉吟道。
“是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灵月低低说道,“他说过,一旦报了杀父之仇,就会来接我……”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李易峰的心里忽然闪过这句古诗。
“好的,我会把你的心意告诉他。”
“多谢了……”
灵月悠悠一叹,转身飘然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洞中。
(五)
兴云庄,昔日的李园。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门联还在。
李易峰仰头看着这两幅御笔亲书,但已有些陈旧的门联,思潮起伏。
这本是父亲的家园,也应该是他的家园。
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李易峰看到龙小云的时候,他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来了……”龙小云勉强睁开双目。
看到表哥苍白如纸的脸色,李易峰有几分不忍。
想到在昆仑禁洞里苦苦守候的大师姐,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取出了焚寂剑。
龙小云一愣,目光有些呆滞。
“……你做什么?”
“表哥,灵月一直在等你,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山洞里……”
李易峰缓缓说道。
龙小云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片潮红。
他勉力支撑了几下,想要坐起身子。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情绪激动的缘故,他又猛烈地咳了几下。
李易峰如实地告诉了他。
龙小云惨然一笑,道:
“……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将焚寂剑还给你?”
“因为我杀不了上官小仙……即使有焚寂剑,也杀不了她……”
李易峰微微一惊。
龙小云垂首道:“叶开感化了她……世上早已没有金钱帮,也没有上官小仙……”
李易峰曾经见过叶开一面,那是二师姐灵琳的夫君。
一个人要报仇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无仇可报,那该是一件多么寂寥的事情。
“咳……咳……多么可笑……”
龙小云的脸色愈见苍白。
李易峰怜悯地看着他。
他想起了灵月的最后一个心愿。
“表哥,大师姐说,她想再见你一面……”
“我对不起她。”龙小云眼神一黯,“我的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件东西,放在李易峰手中。
“你把这个……给她……”
李易峰低头看了一眼,颔首道:“好。”
临去前,他深深望了龙小云一眼。
“表哥,保重。”
龙小云浅浅一笑:“多谢。”
李易峰离去后,他沉沉合上双眼。
太累了。
这一生,不知为何而活。
(六)
李易峰将焚寂剑递给灵月的时候,她全身都在颤抖。
“是的……就是这把剑……谢谢你……”
她压制住激动,问道:“小云他……他……还好吗?”
李易峰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从怀中取出龙小云给他的物件,摊开手掌。
“这是表哥要我给你的。”
灵月接过一看,先是惊讶,然后慢慢溢出泪水。
“……缚丝剑穗……小云……”
这是他和她初识时,她送给他的物件。
他曾说过,只要他还在,这剑穗就会随身而带。
“我知道了……”
灵月缓缓地点头,将剑穗收起。
“谢谢你,师弟。”
李易峰忍不住道:“师姐,你……可曾后悔?”
“……我不后悔,也没有遗憾。”
说着,灵月渐渐远去,纤细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七)
从那以后,李易峰再也没有见过灵月。
他又去了好几次禁洞,洞中却已被巨石封死,找不到入口。
焚寂剑被永久地封锁在藏剑阁之中。
直到很多年以后,此剑重现江湖,掀起一场争夺焚寂的腥风血雨。
但那已是后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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