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下午,从宁波上了高速,开往安徽阜阳,一路康庄大道,城市渐渐被车轱辘撇在后面。直至乌泱的夜色不给村庄留下一丝余地,我被路上前赴后继的土坑颠醒,我知道,终于到家了。
“相见欢”的背后,更多的是无言独上西楼,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我所在的这个村子,就叫西楼,平常是空楼,过年时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成群结队的亲朋好友,在街头巷尾或立或坐,走过路过千万不可错过,一个个都上来打招呼。其实他们绝大多数都不认识我,巧的是我也不认识他们。扯着嗓门寒暄之后,撒开一双双热情的手,我总要问我妈,这人是谁。我猜回家过年的妈妈们,都遭遇这同样的问题。无法直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直率与坦白。如果你胆敢说你谁都不认识,就会被一双双从五湖四海回来的目光就地审判。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假装跟所有人都很熟的样子。这是个病,很难治。
孙子孙女常年稀缺,所以爷爷奶奶们是打心眼里乐意过年的。那几天,他们真实地拥有孩子,拥有家庭。奶奶养的鸡很久才下一个蛋,她攒了好多天。和她说话时,她突然拿出一个红色的纸盒子,很宝贝地说,我给你炖鸡蛋糕吃吧。她说,这个是土鸡蛋,炖出来都是黄色的,撒上葱花,出锅再淋上香油。香哩很!虽不太想吃,但看到她说得两眼闪光的样子,我知道,应该让她从这一碗炖鸡蛋糕里,找到她自己作为一个奶奶对于孙女的价值。毕竟,平时她全无用武之地,除了心头和血脉的牵连,她跟大街上的路人之于我的关系,没有本质的差距。这是时代扔给爷爷奶奶和孙子孙女的难题。

如果这是最好的时代,那我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最坏的事情。
一户老夫妻,小时候跟我家门挨着门的邻居,年纪比我爷爷奶奶还要大。他家有一颗很高的枣树,长在厕所旁边。以前我从不吃他家的枣,我觉得像从粪堆里捡出来一样恶心。看到有小孩去捡的时候,我就会嫌他们脏,转头回家。
当爸妈一吵架的时候,我就会在院子里最贴近他们屋子的地方嘶声力竭地喊,喊他们老两口快点来,每次,无论多晚,他们一定会来。一个安慰害怕的我,另一个去劝我爸妈。有一次我爸妈出门了,把我自己一个人放在家睡觉,等我醒来发现家里没人,门锁着,我能做的也只有哭了,大概是我又跑到院子里那个地方去哭了,很快他们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们进不来。等我妈回来的时候,他们在门外哄我,我在门里哭。
后来我爸妈不在的时候,我就在他们家,夏天,他们在屋子里唱歌给我听,还给我扇扇子。他们家的床怎么样摆放,暗棕色的木头箱子和墙上面的日历,还有黑黑的,高低不平的砖头地,我都记得清楚。那时候他们经常炒西瓜皮吃,每次都跟我说你快尝尝,好吃的很。我一口都没吃过,我说我只吃西瓜,不吃皮。但他们下次仍然跟我说,你快尝尝,好吃的很。我烦了,有时候就不去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炒西瓜皮是什么味道。他们家的小孙子,跟我弟弟差不多大,每次来我家,我都会偷偷地掐他,他要是吃我的东西我就会一直幻想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打,很快就把他赶回家。现在我经常在想,哦,原来之前我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什么不敢相信,平实地接受自己的嘴脸和过去,也会对那个生活里的自己有一丝怜悯和同情。
再后来,等我不会再哭的时候,老太太因癌症走了,老两口只剩下老头一个人。没过几年,他们最小的女儿,因癌症走了。间隔了几年,他们最小的儿子因工厂事故走了。很快,就在去年,他们第二个儿子,因癌症走了。一年又一年,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走了。两老伴还剩一个,五个孩子还剩两个。这看起来多像我随便乱写的,我也希望这是我随便乱写的,写完还能删掉,说,实在是编不下去了。但命运就是要把他的一生编得不忍卒读,难以置信。
老头现在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还和我家门挨着门。除了小女儿走的时候他知道,两个儿子去世没人告诉他。每次我回家都会问,他知道了吗?得到的回答一直都是“应该不知道吧”。他的生活,可想而知。
他第三个儿媳妇,从很偏远的山区娶过来的,儿子走了之后,儿媳妇把两个孙子也带走了,走的很远。其中一个孙子就是以前一直被我偷偷掐几下的,也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孙子。上次回家时听说前两年走掉的儿媳妇又回来了,和小女儿的丈夫,他曾经的女婿,一起搭伙过日子。本来是两个家,现在缝缝补补变成了一个家。日子也能过,过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一天三顿饭,一年365天。
我回老家时都去看看家里的老房子,会路过老头那里。他每回都是一个人在门口坐着,早就不认识我了,我要很大声地喊着说我是宁宁啊,他才说:“我的乖乖,宁宁啊!长这么大了!"我给他买了水果,他拿出一个叫我吃,我从来没有觉得眼前的一个水果对我来说如此地难以抉择,我吃一个他就会少一个。纵使全世界有再多的词语,在那时候,我能说出口的,只有“我不吃”这三个字。
他一直很喜欢叫所有的孩子们“我的心啊”,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叫“我的心啊,你还来看我,还给我买东西......”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很难受很难受,想起小时候,我哭着喊他,每次他都会来,我很快就不哭了。我多想让他也不哭,可是我,仅仅是我,一个小姑娘,要凭什么,去安慰他这一生的,深刻的,无法承受的荒凉?让他握着我的手陪他呆一会,把儿时他和老伴给我的看顾还给他很小的一点点,在某个时刻,让他像幸福的人那样,活着。我只能做这么多。
我走到厕所旁边的枣树那里,树真的很高,我没记错。仍是满地的叶子和枣,密密麻麻的,没有下脚的地方。似乎枣更多了,那群捡枣的脏小孩早就不见了。
最后他拿出一个书包,说是别人给他的,他看着挺好,让我找人带去给他最小的儿子,让小儿子的孩子用。别人一直跟他说,小儿子是因为在外面挣不到钱所以才不回来。我好像是个帮凶,帮命运这个凶狠的东西来掩盖罪行。本想推脱说下次吧,可下次,他是一个人在门口坐着,还是一个人在土里埋着,谁知道呢。
我拎着这个不新也不旧的书包,洗的很干净。我去哪找他的小儿子?甚至连他小儿子的坟在哪我都不知道。我走到路口,又折回去,把那个书包扔进了我们家院子里一条靠墙的小胡同里,用棍子往里面使劲捣了几下。真有这么可笑的事情,那个胡同,也是离他们老两口的房子最近的位置,就离我小时候经常哭着喊他们的地方很近。

这次临走前又去看了他。那天下午,他在黑茫茫的小厨屋里做第一顿饭。这个厨屋大概是农村那种用砖砌出的小鸡笼的四倍大。我们把头半伸进去喊他,像吵架一样,才把他喊出来,他耳朵几乎听不见,眼睛只能看到一点点。两只眼球就仿佛刚从臭水沟里捞出来塞进去的一样,混浊这个词太肤浅了。他不知道我们这一些人是谁,我很大声地对他喊:我是宁宁。喊的时候,我眼泪唰一下和声音一起落地了。他一下子松开拐杖,抓住我的手,说:“我哩孩子哟!”把他迎出来,我弓着身子掀开他的锅,一个馒头和一碗白粥,在篦子上头。我说了一句,这大过年的吃的啥呀,把锅盖啪一声盖上,泪流满面。
他搬了凳子给我们坐,五个人,他搬了五把,他眼拙心明。我们说了好多遍不要搬,还上前拉着他,但他仍坚持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位置,都能坐下。他说早上摔了一跤,一个人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能起来,又睡到下午。他知道了两个儿子都已经死去的事实。我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打听,他是否知道了。他说他娘活着的时候曾对他讲过,我们这一家子孙兴旺,河南岸北都有人。他讲的时候还在笑。眼睛里依旧是混浊,混浊得我不确定其中是否有眼泪。
他说自己再过久就死了不知道,问我们都好吗?叫我们努力学习,好好生活。临走前塞给他一点点钱,他推搡很久,说自己有钱。其实我在家听奶奶说,他九十岁的人,每每弯腰去捡桑葚,年轻人都觉得累,他一直捡。奶奶怕村子里收桑葚的从路上经过他听不见,就去他家把桑葚拿回来,一遍遍挑拣干净,晒干。后来知道收桑葚的不来了,奶奶托人去集上把他捡的桑葚卖了,卖了五块钱。
没有久坐,因为他厨屋里还烧着火。走的时候他站着又说了好多好多,不忍心打断他,今年他女儿也没回家,托人给他带了六百块钱。我想,很久很久没有人听他说这么多的话了吧,那就让他说吧。他或许常在门口坐着,看见有人走过来,又有人走过去,却没有人走向他。冷风也不好意思吹了,他这样一个低沉的生命,在冬天,在破败的屋子前面,在做衰微的陈述,我站在他背后,只感受得到,亿万众生,没人与他为伍。
在去看他的路上,弟弟看到前两年还在路边的小房子没了,调侃着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当时我还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对他发笑。回来时,弟弟泪眼朦胧,等我再回头看他,发现他背过身在擦眼泪,上一次见他哭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当我一开始站在那个厨屋门口时,就流泪到最后。反正那双混浊的双眼也看不见,就让我们为他哭一会儿吧,除此之外,要用什么遮盖微渺与残败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弟弟一语成谶了。
奶奶家屋后成排的树上,只有一两片枯叶还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似乎在和熙熙攘攘的人叫嚣。走之前还去看了不远处的一个村庄。农村也要在时代里攀比一下,挣扎着要挤到前进的队伍里,挖煤开矿。所以整个村子集体丧亡,塌陷在一片汪洋里。明日的风光,这个村庄似乎也与有荣焉。沾光的时候,可以说,我们村当初挖了好多煤啊。回首的时候,可以想,我的家被一头按进大水中,呜咽着,鸦雀无声。

这不只是一个村庄的分裂,这也是一个时代的分裂。这个分裂是一个中性词,它饱含成就也深藏无奈。反正多少人不是一边被时代解救着,一边又被磨刀霍霍地宰割着。
我的西楼,被李煜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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