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安道针语 | 来源:发表于2021-10-26 10:54 被阅读0次

    我拍了拍睡在车厢过道的老头儿,推开不知从哪伸出来的一对满是黑毛的腿,好像还踩到了废报纸下面的一只小脚丫,原本充斥着汗臭,脚臭,劣质香氛的车厢内此刻揉进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鼾声,孩童啼哭声,我向他们一次又一次鞠躬致歉,心里却恶心的想吐,还好,我看到了她,坐到了她的身边。

    她还是那样坐的端端正正,尽管发已泛灰,背已微微变形。脸上的沟壑配上她洗的泛白的衣衫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协调,她也许是累了,有时一恍神也会倒向一边,但她显然不喜欢这样,挣扎着让自己保持中立位,她微微的皱着眉,嘴唇有些颤抖,手里握着个刺绣荷包,我凑到她耳边,说:“你还是那么的彷徨,睡吧”,她微微的睁开眼,又闭上眼,慢慢的靠在我肩膀上,就像四十年前那样。

      那一日的天空好像是血红色的,我只记得最后是那个我应该叫做母亲的人,把我从绿皮车的窗户塞进了车,我的一只鞋掉在了外面,右臂也不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当然,这是后来我才发现的事情,我在人的肩膀,行李,座位的微妙空隙中掉落,我的右手先着的地,不巧它马上就被一个黑色的布鞋死死的踩住,我应该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叫,现在想来,无非是在噪声和静谧之间加了一个音符,我的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和皮肤似乎都被那些人践踏了,那一刻如果在车上空有一个神灵,他那时看到的人们就像一个蚁群,而这辆火车就是一个沾满蜜糖的木棍,那个场景,疯狂而有序,饱含生命的躁动。

    后来我想,我是幸运的,作为那只小小的蚂蚁,最起码我一直在求生的路上,而更多的人,留在了那个生养他们的故乡,接受飞行器的无差别轰炸,十几年后听到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哥哥告诉我,他那时候才知道,人的血和畜牲的血,是一个味道。

    车缓缓的开动,好像开出了好远,可车后面还是有不计其数的蚂蚁们跟着,有的扒上了车,却被道旁支出的树杈贯穿,肠子流了一地,腰椎骨还剩一点肉皮连着,白花花的暴露在外,它悬挂在空气中,那是轮回的艺术,有的被身后的蚂蚁推到了铁轨上,噼里啪啦响了几声,那是肉体的赞歌,更多的,跑着跑着,用手死死地捏着肋骨,大口喘着粗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续上一口气,继续追逐,有的被石头绊倒了,被身后涌过来的同类一脚又一脚的踩成了肉泥,可总有那么个时间节点,最后一个追逐的声音也消失了,剩下这不知去向何处的诺亚,机械的前行。

    车上出现过那么短暂的寂静,寂静指的是人们不再言语,剩下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偶尔出现的汽笛声,可这静谧的幸福感没能持续多久,人们开始歇斯底里的痛哭,嘶吼,呕吐,接吻,吸烟,相互撕扯对方的衣服,似乎大家都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可也不知是给谁看,不知谁在看。这时我才感觉我的右臂有些异样,一看,血已经留到了我的指尖,衣服也和皮肤粘连,以后我每每想起,还好我伤口不大,不然等我血流干,死在那里,而后成为人们的消遣工具,被扔出窗外,化作一团淤泥。

    天黑了三次,我从最开始四肢的麻木,到酸痛,到最后每一次牙齿的开合都像一把细长的刀,从牙龈一直插到脑中心,没有任何姿势能让我感到片刻的舒缓,那个时候我开始第一次想到寻求一种方式来终止这种煎熬,后来我才学到,这方式叫死亡。这不同于我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同类时的恐惧,不同于想到母亲时的空白与无力,而是一种不强烈但无比纯粹的渴望,就当我感觉我快要碰到它的时候,伴随着人们的呼喊,车慢慢停了。

    这里的一切在若干年后的回味显得都那么的不真实,也许是因为活久了,也许是因为见多了,才感觉在我们身边沉默着的大多数才是实实在在的,那些过往也只能如云烟成雨,偶尔拿出来擦拭过后也没法仔细端详,只能凭借着记忆碎片自圆其说,喃喃自语,那些过往无非大梦一场。

    人们涌向前来接济他们的同胞们,劫后余生,人们尽可能的往嘴里塞食物,仿佛最后的晚餐,没有感恩,也没有恐惧,只有本能,偶尔一块干粮掉在地上,就会有一群像我一样大的小蚂蚁冲上去奋力争抢,其实我能感觉到,他们有些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似乎不这样争抢,自己就会和之前的那些同类一样,在一念之间失去自己的全部。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在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

    她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坐在一块青色的石板上,身边散落着碎石,羊群,和数不尽的青草和油菜花,她的身后白云压着雪山,苍鹰如飞蛾,绕着太阳盘旋一圈又一圈,她手里抱着一只小羊羔,一身苍青色的连体纱裙,光着脚,身上也没有任何饰品,一阵山风吹过,有的羊儿抬起了头,有的还在继续吃草,她停下了抚摸小羊羔的手,任凭风吹乱她的头发,两只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荡在空中,我那时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风吹过来的油菜花和泥土香,我被一阵风带了过去,我先是脚拖着地,一点点的往前蹭,后来是一瘸一拐的小跑,我一步又一步的奔向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看清她的脸,问问她的名字,后来想想,她一直也没变过,看到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也不惊不恼,似乎我与这山,云,草之间没有什么分别,我摔了一跤,踉跄的爬起来,好像在这之前我就已经追逐了她好久,可这次她停下了。

    她个头不高,风很合时宜的吹散了她栗色的头发,淡淡的眉毛挂在那弯弯的眼睛上,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春天,小小的鼻子,淡红色的唇,还有鼻子旁散落的几粒不仔细看就看不出的小雀斑,而今我再看她,还是不比那些皓齿明眸,口含朱丹的美人,可我和当年那个小男孩一样,感觉虽然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我只要看见她,才会感觉自己的心也是软的。

“你是谁?”我轻声问道

“我是个比你早来这里的人”她说

“你...”

“坐吧"

  她说,说罢,她挪了一下位置,我仔细看了看她, 她没在看我,也没在看那些人,也没看那羊群和油菜花,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而且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看的出她疲惫与无奈,我坐到她身边,我想我应该和她再说点什么,至少要知道她的名字,可就在我安稳的感受青石板的厚重和山风的温柔时,几日积攒下来的疲惫与饥饿一瞬间产生了反应,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她的屋子里了。

  我是被那个小羊羔舔醒的,我隐约听到了柴火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这是一间茅草屋,仅有的一个也许不能叫做窗户的开口隐约透过了一点点月光,光线伴随着些许尘土给这个屋子提供了仅有的视觉来源,我身上盖了厚厚的一个毯子,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右臂的疼痛和浑身的酸痛让我不得不一点一点挪到床边,把腿顺道床下,再依靠左臂和腰的力量支撑起来,小羊还在我的身旁,我摸了摸那个小东西,它舔了舔我的手,它的舌头很干,磨的我有些疼,正当我逐渐适应屋里的环境的时候,她端着一碗我叫不上名的食物进来了。

  “醒啦”她笑盈盈的说。

  我也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我想伸手去夺那个碗,可我发现我没法抬起我的手,她靠过来,帮我围上毯子,用筷子加起一块淡黄色的面团,上面参杂着绿色的青菜,吃进嘴里,咀嚼过后的小麦香和青草的清凉不矫情的混合在了一起,我也顾不上烫,一个劲儿的示意她给我夹,吃着吃着,眼泪滴落在碗里,不一会,连汤带水一点都没剩下,她把碗放在一边。背对着我,解开了头上的发带,轻轻的甩了甩头,解下了围裙,耸了耸肩,半靠在桌子上,月光打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来抓那光,一下,两下,没有失落也没有懊恼,这副黑白影像在我的心里不断放映,随着我的心一起怦然,良久,她缓缓的转向我,挡住那月光,走到了我的前面,发丝划过我的脸,她剥开我的毯子,抓住我的手,坐到我的前面,转过身去,把我的手揽在她的腰上,扣上毯子。

  月光,柴火,小羊,我和她,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

  那一年,我六岁,她七岁。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之间是如何,为何分开,只记得分开后我寻寻觅觅半生,就想找到当初那阵带走我的山风,我在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终究会失去她,因为她像我一样,只不过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她,知道这世上有过这样一个人存在过,而她,还在寻找,就像她那日,望着那羊群,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那青草,那雪山,那苍鹰,那个奔向她的男孩。

  车缓缓的停了,她慢慢的睁开眼睛,我揽住她的肩,说“我来,只是想和你说,我想叫你阿梦,可以吗?”

  “可以啊”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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