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從紐西蘭搬回上海,購置了現在住的這棟房子。那時候,上千平米的院子裡,只有一棟房子,孤零零的立在院子中間,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家。屋前屋後沒有園林的房子,就像沒有長輩守護的孩子,得不到薪火相傳的滋養。
一天,和幾個朋友去旅行。車開到青浦附近,忽然被攔了下來,說前面修路,讓我們掉頭。就在車子轉過去的一刻,一棵古香樟树突然出现在我的視野裡,在一片喧囂的推土機、挖掘機的轟鳴中,沉静超然的站在那裡。鬱鬱蔥蔥,華蓋如傘,在空曠的工地上,護住一片陰涼。幾個工人,在陰涼裡歇息。
這香樟樹,似曾相識,恰似我兒時的香樟树。樟葉層層,記憶悠悠。
/兒時的香樟樹/
外公家的院子裡,有一棵這樣的香樟樹。冠大蔭濃,樹蔭可以護住小半個院子。外公用麻繩和木板做了一個秋千,吊在粗粗的樹枝上。媽媽說,在那個荒誕動盪的年代裡,她和舅舅們看到秋千,就會覺得小時候幸福安寧的時光並沒有走遠。
我一歲那年(66年),我们一家人随着身为牧师的外公一起被赶出教会安排我们住的延长路1936号的大房子,因此我童年所有的記憶,都來自位于和田路的這座古香樟樹旁的紅磚小洋房。
最早關於香樟樹的記憶,從外婆追著喂我吃飯開始。我繞著樹跑,咯咯的笑著,外婆在後面端著碗追,外婆會忽然停住,我继续绕着树跑,當我反應過來,已經撞在外婆的腿上,被抓個正著,一口飯正好被塞進嘴裡。
我其實不是不餓,我就是喜歡這樣的跟外婆玩耍。媽媽看到會對外婆說:“你不要把他寵壞了!”外婆說:“被寵大的孩子才知道怎麼愛別人。”
我现在回忆起这句话,特别想知道,外婆究竟是怎样被她的外婆千般宠爱过,因而她有无穷无尽的爱来滋养我们——外公、她的六个孩子、还有六个孩子的孩子们。
夏天的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樹下,我躺在涼涼的竹躺椅上,外婆或者媽媽,拿一把老藤編的扇子,在旁邊給我扇著,外公開始講聖經裡的故事,他磁性而溫暖的聲音,飄在香樟樹的氳氤裡。
媽媽說我從來沒有聽完過一個完整的故事,就進入了夢鄉,但我覺得我一定是在夢裡聽完了,因為在後來的歲月裡,這些故事一遍一遍的在腦海裡回放……
老藤编的扇子我記憶最深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英國有一個漁村,有一天,全村的男人都出海打漁去了。下午,突然海面風浪大作,烏雲遮天。婦女們非常擔心,就聚集在岸邊禱告,祈求她們的先生和孩子能平安回家吃晚飯,結果到晚上都沒有一艘漁船出現。
可能是因為有人到海邊前忘了廚房裡在煮着飯,火沒有熄滅,結果村子著火了。當時風勢又大,很快全村就陷在火海裡。婦女們難過得捶胸痛哭,她們說:“這是什麼災禍?丈夫和孩子沒有回家,家又被大火吞滅了,以後我們要怎麼生活呢?”
到第二天清晨的時候,遙遠的海邊有船慢慢的出現,那是她們所盼望的丈夫和孩子回來了。她們飛奔向靠岸的船,擁抱親吻她們的親人。船上的人說,昨天晚上整個海面風浪滔天,看不見星星、月亮,一片漆黑,他們完全失去了方向,隨時可能被海浪吞沒。他們什麼也做不了,只有禱告……忽然,他們看到在遙遠的地方有火光,於是他們就向著火光調整方向,終於看到了岸。
一場意外的火災卻成了生命的燈塔。
我遊走了半個地球,最終與這百年古樟相遇,香樟樹下祖孫的嬉笑、溫暖的秋千、氳氤的夏夜,事事如新……我看見一直在尋找的生命中的燈塔其實早就已經在心裡了。
或許總要遠行一場,最後發現人生最重要的都早已近在咫尺。
我走向樹蔭裡歇息的工人,問:“這棵樹以後還會在這裡嗎?”有個小夥子說:“不會,擋住路了,過幾天就要處理掉了。”心好像被狠狠的捏了一把。於是說:“帶我去找你們的老闆……….。”
幾天以後,這棵古樹被移到了我的院子裡。我把它們栽在大門口進來的右手邊,離房子四、五米遠,就是小時候外公的院子裡那棵香樟樹的位置。
兒時的香樟樹,守護在院中的小路旁如今,深褐色的樹幹上爬著綠色的青苔,那綠色有的深如潭水,有的淺如新芽,深深淺淺都是用經歷在訴說光陰的故事。樹冠亭亭如盖,而且恰到好處的偏向二樓的露臺,帶來一片天然的綠蔭。有一支樹枝長長的伸展出來,不高不低的懸在小石桌的上方。等到再過幾年,這支樹枝養得粗壯了,我想用木板和麻繩做一個秋千掛在樹枝上,不知道媽媽看了會是怎樣一種動容的表情。
樹幹上的青苔用經歷在訴說光陰的故事 樹冠恰到好處的偏向二樓的露臺從這次巧遇的經歷開始,我就經常遊走於江南各地。聽到哪裡修路、蓋房子的、築堤壩,我就去看看周邊有沒有古香樟樹,把那些有可能被砍掉的,都移到我的院子裡來。前前後後,我的院子裡載了十二棵古香樟樹。這些樹都是生長在鄉野間的,沒有專家確切考證過他們的年齡,大致看過去,都經歷了三、四百年的時光了。
/夢中的香樟樹/
有一天,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他親戚家的村口,有一株四百多年的古香樟,因為河流改道,村子很快就沒有了,樹也保不住了。我放下電話,和朋友驅車奔向500多公里以外,10個小時後,我站在這棵樹下,幾乎想給我的朋友一個深深的擁抱。這是我夢中的香樟樹。
深褐色的樹幹,三個人伸開手臂才可以勉強抱攏,透著深邃而溫厚的光澤。在離地面近三米的地方,均勻的分成了兩個支幹,義無反顧的伸向天空,在頭頂二十多米處,展開密密匝匝的樹冠,在近處交錯,在遠處對稱,錯落有致,深情款款,相生相成,像一對情侶,在風雨中訴說心事,在天地間守護彼此。
在風雨中訴說心事,在天地間守護彼此每一棵古樹,都有它的靈魂。這一棵,一定源自幾百年前的一次邂逅。可究竟是怎樣的因緣,成就了這樣幾百年的長相廝守?兩支樹幹,把他們的顧盼有情,長在了各自的筋骨裡。你只要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空氣都被這深情滋養了。
我把這棵樹,移植到我的院子裡,樹的陽面斜對著屋子的大門。這個家,需要這樣的愛來滋養。
有一次,和一個朋友站在樹下,朋友說,這棵樹讓他想起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位女詩人舒婷寫的一首詩:
“如果我愛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裡
……”
我仰頭看著相觸在雲裡的婆娑枝葉,覺得這不是这棵香樟树的爱。長相廝守,不是因为一样的优秀;而是爱到不分彼此,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就像這棵香樟樹,同一個根,早已盘枝錯節的不分彼此了。從天地之間吸收精華,彼此滋養,于是世人看到他們這樣和諧的站在一起。但,他們誰也沒有想過,我們必须要一樣的高度,才可以站在一起,他們只是彼此滋養。
他們和諧的站在一起,只是彼此滋養。
從天地之間吸收精華,彼此滋養
每一棵香樟樹,都有他獨特的靈魂和經歷。在下一篇文章裡,我會講到下面這些故事:
這棵樹枝上的鐵箍的由來 河邊的一對情侶樹的坎坷 古香樟树根的故事 Skoby最近特別喜歡在這棵樹周圍玩耍樹是有靈魂的。哪一棵古香樟樹,不是看了幾百年的起起伏伏,來來往往。他們只是不會說話,如果他們開口,一定会講述既不可思議又順理成章的生命故事,因為他們看到的不只是這一生一世。
不是我們在保護古樹,從來都是古樹在守護我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