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人不多，他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九月底的微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很凉爽。街道边上整齐地摆放着一盆盆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花簇。他盯着不断掠过的那一大片盆栽，很想辨认出都是些什么花，但没有成功。这时稍远处的一片空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两个男人正仰着头在那里放风筝。他也抬起头，看见天空中高高地飘着两个蝴蝶状的纸风筝。一会儿，其中的一只忽地向下栽了下来，只剩下另外的一只继续在空中飘着。
他呆呆地盯着空中那只孤零零的的风筝，喃喃自语道：“你还能坚持多久呢？”
手机响起来，是儿子打来的。
他接起电话说：“还没到家，还有几站呢......今儿车上人不多......你们甭管我了，恩约的姥姥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看孙女，你们就一起过中秋吧......没事儿，我一个人可以的......”
“您多大岁数了？”等他讲完电话，身边突然有人问话。
他吃惊地扭过头，不知道身边何时已经坐了人。看见问话的也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他这才回答说：“我七十七了。”
“比我小五岁。”那人伸出左手的五个指头边笔划边爽朗地笑着。
他礼貌地点点头，没有搭话。他这一辈子都不太擅长应付人。他低头若有所思地握着手机。黑色的手机壳是孙女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送给他的。亲家老两口刚从外地来看外孙女。儿子今天开车接他一起去吃了个团圆饭。他本来就话少，能说和想说的那几句话很快也就说完了，听着其他人热闹地聊天，他只是埋头吃他的饭。大家吃完了饭，他执意要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反正儿子家里也住不下，还不如早点儿回自己的老窝。在哪儿都不如在自己的窝里自在。没有老伴儿陪着，中秋节他尤其想一个人呆着。
“下去、下去，不能带宠物上车。”
“这不是宠物，是流浪狗，师傅！”
“那也不行，这是我们的规定。”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抱着一条黑色的狗，正站在车门口跟司机理论。那条黑色的狗紧紧地贴在女人的怀里一动不动，头也紧紧地靠在女人的臂弯处，也许它觉得一动就会被弃掉一样。
“那怎么办啊？我从医院出来，这狗可怜巴巴地一直跟着我。”女人继续用央求的口吻说，“我家要是离得近我就抱着它走回去，可是还有六站地呢，太远了......”。
“你打车呀。”司机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乘警。乘警开始要推搡女人下车。
“出租车都不搭我，我打了好几辆呢。您就让我上吧，要不我怎么办？”女人靠着车门不肯下去。
“师傅，就让大姐上来吧，流浪狗挺可怜的。”有人帮腔。
“嘿，还走不走了？我们还急着回家呢......”有人抱怨。
司机显然也不耐烦了，生气地说：“流浪狗多了，不能上就是不能上，这是规定。赶紧下去。”
“哎，别推我，我丢下这狗还不行吗？”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去把狗放下，然后转身上了车。他见那条黑狗愣了一会儿，然后拼命地追着车跑，渐渐渐渐，停下来......看不见了。
“丧家犬最是可怜。”身旁那位老哥叹口气。
他的眼里突然蹦出泪来……他努力眨着眼睛望向远方，用一只手好似不经意地拂过脸颊。周边的一切已经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朦朦胧胧的金色。他想起老伴儿有一张坐在夕阳下的照片。那还是几年前他们跟着儿子一家三口去青岛旅游，玩儿累了，老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冲着镜头笑，整个脸浸在夕阳里亮亮的。
公交车走走站站。他依然望着窗外，思绪纷飞。
“给爷爷吃一颗好不好？”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有一只小手在扒拉他的手。他恍惚回头，看见身边坐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正拿着一粒M&M豆放在他张开的手心里，然后抬起头冲他灿烂地笑，漂亮的眼睛眯缝成半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真棒！”站在一旁的年轻母亲从袋子里倒出三粒M&M豆作为小男孩的奖励。
他握住那颗小小的棕色巧克力豆低下头对小男孩柔声地说：“谢谢你！”然后站起来给那位年轻母亲让座。
“哎呀，您坐着坐着，您怎么能给我让座呢？”小男孩的母亲急忙阻止他。
“你坐吧，我这站就下车了。”他坚持起身让了座。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车站旁边是正在施工的新高楼，马路上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低着头匆匆往前走，拐进一座小街心花园才放慢了脚步。虽然这么走比较绕远，但他最近从公交站回家都宁愿这么走，图个清净吧。他看见自己暗淡的影子在前面拉得很长，默默地拂过高高低低的路面和花坛草丛......他忽地站住，抬起头望了望天上明晃晃但还不是很圆满的月亮，想起李白的几句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到家煮点粥，弄一小碟花生米，摆两块月饼，正好还有一瓶剩下不多的红酒.....他苦笑了一下，对自己说：“至少，你还有影子。”他继续往家走。
“老刘！”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是楼上的老邻居老王夫妇。
“你们回来了？”他也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是呀，这两天才旅游回来，”老王太太边跟着他们往小区里走边说，“哎，一回来就听说了。真对不住，我们也没能参加追悼会。真是没想到啊......”
他沉默着低头盯着地上的影子。
“老刘，待会儿我们拿一盒月饼给你送去，是我们姑娘从杭州寄来的。”他们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老王太太又说。
“不用不用，”他连忙摆手，“一个人吃不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嗯？今晚儿子一家没来陪你？”老王惊讶地问，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来我们家吧，反正今晚也就我们两口子。”老王太太在电梯里邀请着。
“不用了。”他边说边一步跨出电梯门。
站在家门口掏钥匙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一直攥着那粒巧克力豆，已经黏在手心里了。巧克力豆一入口就化，这么甜。他边打开家门边想起那双肉乎乎的小手和那张肉乎乎的小脸儿，嘴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遇见了小天使，他想。
客厅里没开灯，皎洁的月光倾洒了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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