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飘

我是一只母猫，出生在寺外一个旮旯角落里，能跑能窜的时候我从银杏树上蹦到院墙上，就在寺里安了家。

我在寺里有些年头了，如果按照人类的说法，我的子子孙孙要尊我一声老祖宗。这座寺庙也有些年头了，据说始建于明朝，重建于清朝，后经不断地修缮扩建，形成现在的规模。

我常在寺内各处游走，先时我是独来独往，后来的一个春天，寺里莫名的多了一些雄猫扯着嗓子叫唤，他们有的跟在我身后，有的在我身侧的草坪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身后的同性，再后来，我就带着我的那些小崽子由天王殿窜到大雄宝殿再到放生池捉鱼。那些小崽子还在罗汉堂里的那些罗汉身上拉过屎，寺里的和尚们发现了就追着我们跑，可他们哪里赶得上我们。

在寺里待久了，看着东边的那几栋楼房从无到有，那股新鲜劲过去了，还是喜欢待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晒太阳，乏了就把身子摞到杉树下的阴凉里。大雄宝殿前也有一个池子，几步台阶伸到池子里，里面养了各色鱼。我有时候会在台阶上端坐着，看着那些鱼儿在水里不急不缓地游着，偶尔一条蹦出水面，我身子往前一纵一歪稳稳的落在台阶上，转身回到杉树投下的阴凉里。

我的身子一年比一年乏困，一年不似一年灵活。记得一个仲夏的下午，一纵一落间脚沾了水，看着地板上留下的脚印在阳光下渐渐隐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第一次觉知我的生命在消逝。我老了，日薄西山，养不了几窝崽子了。

我还是会端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盯着眼前的鱼儿自在地游着。人类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当我咬碎它们的头颅时，它们的痛苦能停留多久呢？还是有鱼儿会窜出水面，不知觉的，对它所面临的处境全无意识。

黑幕覆上日头，老和尚们似断非断的念经声从佛堂传出来。在寺外的雄猫争着追逐我的时候，我会枕着银杏树下的水仙花，喵着叫两声，想要扯断那磨人的诵经声。桥上的烛灯被点了起来，经仲夏的夜风一吹，飘啊摇啊，漾得满池烛光粼粼。我半眯着眼趴在桥廊上，看着池子里的鱼儿追逐亲吻着闪烁的烛光，银杏叶飘落到水面上，随着波光一沉一浮。

世界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静了下来。老和尚咿呀的诵经声，风打杉树的沙沙声，院墙上油漆剥落的咔嚓声，院外小贩的吆喝声...高的高，低的低，凑到一处，却全然不冲突。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我的身子在往上升，越来越高，到了一片虚空的所在。虚空消弭了一切声音和光，甚至我的存在。

钟声响了起来，由缓到急。我睁开眼看到了银杏叶下面的那条小金鱼。老和尚从我身旁经过，衣角带风，隐隐有声。

自从我在寺里安了家，就再也没有到过寺外。在寺里我有鱼可吃，有窝可睡，有崽子可养，慢慢的也就消了去寺外折腾两日的心。寺庙就是我的世界，每天用脚步丈量着东门到南门的距离，天圆地方的这一块。

这条小金鱼我是见过几次的，合着有我的三个爪子长，身量和它们同类比起来算小的，红色的鳞也不见任何奇异之处，倒是跃得非常高，出类拔萃的，在水面之上的空间里就只看得到他，次数多了，就记住了。

烛光打在黑沉沉的水面上，他用头托着那片银杏叶，从池中心往池角烛光探不到的地方游去。因为风吹波起的缘故，银杏叶并不能稳稳的定在他的头顶，轻易地就随着波浪漂远了，他又去把它给顶回来。

看着他和那片银杏叶较劲，我突然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致。他跃得比所有同类高，似乎又喜欢没有光的所在，他的味道是不是又和别的鱼不同呢？这样想着，胸腔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抑制不了想要咬碎他头颅的冲动，这冲动又让我莫名的兴奋。

自那晚之后，我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趴在桥廊上寻找他的身影，渐渐地发现他独来独往的时候总是试着越出水面，一次比一次高。初秋的一个午后，我趴在台阶上晒太阳，鱼儿就在我脚边游着，我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眯上了眼睛。

银杏树的叶子掉光了，铺的满池金黄，好几天没能见到他，后来老和尚们把银杏叶撩了起来。我每天花更多的时间在桥廊上，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跃出水面。

江南的冬天潮湿阴冷，所有的动物都躲在自己的窝里，轻易不肯出来。寺里各色树木都光秃秃的，放眼望去，道不尽的萧索。我每天都会去大雄宝殿走一遭，看着他的同类渐渐消了身影，看着他试着跃向空中。

冬至，有阳光，腾腾的白雾在寺中弥漫。池中毫无波澜，他泛白的肚子面向天空，如一页孤舟漂在水面上，无垠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