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九十岁了。同那些经历百年风云的老人一样,他的一辈子就宛如历史的图腾,从军阀混战、八年抗战,到解放战争、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除却长跑马褂,几乎跟着一整个世纪的动荡走了一回。
1929年冬至那天,姥爷诞生于安徽霍邱一个地主家庭。那时侯蒋家还是霍邱的一方财主。姥爷说,他太爷是时任安徽议员蒋紫攀,因修筑了城西湖大堤,治好了淮河水患,又行开仓赈民之举,乡民爱戴,官禄恒通,由此便开始了延续三代的财富与名望。蒋家当时是怎样的盛况呢?不光是我,我母亲也未曾可知,因他们兄弟姊妹五人不仅和锦衣玉食无缘,且或诞在牛棚边,或生在农场里,小姨妈则差点因难产亡在大山深处。姥爷也尘封了过往,他的前半生于他有如前尘往事了。直到数年前我陪他回乡省亲,终于见识了那乡遥里传唱的“三天三夜走不出蒋家茶园”。富甲一方的盛况仅延续到大革命前夕,1929年大革命失败后,军阀混战,当时掌家老爷深知局势之混乱,便毅然开埠南下,在上海滩经营起了一家私家医院,养活了一家几十口人,挽救了家业。我尤记得,在那倦鸟归巢的傍晚,干涸的旧宅古井边听姥爷从未提起的那些光鲜,辉煌的往事,心中一阵陌生的感觉充盈,仿佛自己也沿他们的路走过,奋斗过,也最终于斯回到了一切的起点。这感觉让人一下老去了,我们在暮色里对着那老宅的戏台子久久无声。我看到姥爷已然浑浊的眼珠出神望着那些褪尽了颜色的雕梁画栋,他那目光仿佛有如实质,凿透了墙壁,推开了时光的尘埃。我不禁叹道,原来他不满二十岁时人生就遭遇这般转折了。他闻言淡淡一笑,颇为松快地坦言说:“医院也好,田地也罢,战后财物都立马上交国家了。”紧接着他似乎明白我未出口的疑问,接着回答:“人能从苦难里学到的更多。何时立,何时弃,都是历经战乱苟活于世的智慧。”
多年后我也进了杏林从医,姥爷一路南下送别我。他一向内敛寡言,从不说教,只那一次郑重嘱托我二三句:“世间一遭,有理想很好。但想凭理想立身者寥寥,只望你悬壶济世的初心万不可忘。”多年后我路过上海,特地去了他父亲上交后改建为黄埔制药厂的故地,似乎有一些明白先人的初衷。乱世中有的人求财得财,也有的人赈世医民。看来,在世程奔波,如何做人如何立世,委实大有智慧。
抗日战争彻底爆发后,蒋家面临佃户激愤的大浪潮,以及上海滩动乱的局势,彻底衰败了下去。而早在这之前,绵延不止的战争已经让这个家族七零八落,他父亲有3房太太,兄弟九人,留存下来的寥寥。抗战胜利前夕,许是他的老母亲希望这个最孝顺的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安家立业,将衰败的家业重振旗鼓,便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姥爷那时候已接受了十年的西洋教育,但他秉从孝道,应媒妁之言和未曾谋面的邻县地主家小姐成了亲。那时候,他才17岁。而我的姥姥则长他2岁,他们婚前不曾讲过一句话,更不曾打过一个照面,便这样在父母的安排下成亲了。两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组建了家庭,开启了60年漫长的陪伴和扶持。因着当地的风俗,他们成亲后两年才真正生活在一起,就在他们婚后不久,解放战争到了最胶着的阶段,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开始明白一个无可反驳的现实,那就是大家所希冀的往日辉煌再也无法重现。世道一日日越发艰难,生存的难题压在了姥爷身上,而他才刚满二十岁。在乱世中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那就是离开这个家,离开父母兄弟,离开新婚妻子,甚至离开安徽,他要去追随解放军。
这便是他前半生的分水岭,此后便一脚踩进不可知的命运中。他说自己其实总会想到那一段经历:数个月的跋山涉水,跟随刘邓二人从北南下至西南边陲。他说自己虽然极少谈起,但永不遗忘,那些每一个相熟的稚气脸庞,那些喊得上名字或只脸熟不知名的队友。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勤务兵,参军的时候实在太年轻了,又有老少家眷在乡,所以大家总是照顾他,他在家作为一个大哥,竟在战火纷飞的队伍中感受到了被支撑的踏实。然而随着战损和物资的消耗,队伍越来越稀薄,照顾过他的兄弟也越来越少……说到这儿姥爷沉默了下来,他开始翻找旱烟袋,点燃一颗,对着眼面前滇池的好湖色吞云起雾,不再言语……我其实很理解为什么不能讲,对他那样寡言内敛的人而言,生死契阔的,唯有百年后能和那些兄弟们谈笑过往了。
在我二十多年的印象里,他一向寡言少语,偏爱看书,不论道,不拜神,年少时为了理想告别家眷,随刘邓大军南下至西南边陲,一切从头开始,当了几十年干部却没有入党,也不谈过去,信仰成谜,可以说我这个带我一手长大最亲的老人一知不解,只是听我妈妈对她弟弟妹妹说,别全学爸爸,这社会无法靠纯粹正直立身。但也别全盘否定,毕竟带着原则入世地做事可是很不易的。
还有好多事想接着写,这里先有个小分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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