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家伙儿兴许都知道“大跃进”时期的状况——衣不体肤食不果腹,那是人祸。而再往前一些的1942年,却是天灾。
当时的河南,干旱,战争,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穷的,没粮的,开始吃树皮,草根;树皮草根吃完了,开始吃土。真真儿的吃土。
有些钱的,地主豪绅,都把宅门锁的死死的——一开始倒也开门济粮,可无奈难民太多太多,像是嗅到虫子尸体的蚂蚁,原本零零星星,忽然间便多了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因为饿,也把人们心中的恶释放出来。老实的平民不得已拿起锄头镰刀,把郑家大院儿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嚣在一刻钟内,倘若老郑头再不放粮济民,他们就要抢了。
抢,是个好办法,却又不是个好办法。当年的地主土豪多来是和官兵打交道,为了自保,哪家也备着几杆枪,虽不比“正规军”——也就是些抓来当炮灰的民兵——的装备好,但听到了响儿,也能打死个人。他们怕枪,枪响了是要打死个人的,打死谁,谁也搞不清楚,总归是要死个人;不抢,也是要死,有人早前就去逃难了,逃难的人却又回来了一些,甚至比逃难之前的模样还要惨,听他们说,周边省市没有一处不戒严了,官兵也放枪,放了枪也要死个人,他们不得已又回到这里,总归这里还没有“正规军”。
抢了,死,不抢,还是要死,抢不抢,便聚在一起商量——一个看上去颇有领导气势的年青人从人群中站起来,拉长身段,首先说话了:“抢他*的!他老郑家粮食多了去!多了去!你看,周围几个乡的粮食都在他们的粮窑子放着,那老郑家统共才几个人?今年不吃,兴许明年就变坏。”
又有一些老者开始说话:“那郑老头儿也不坏,工钱没少发过,粮价也没刻意往下压,前些日子,我们去请粮,他不也给了吗。再去,去请还好,多少给半碗谷子的,抢,就撕破了脸皮……”老者没往下继续说,往下探了身子,吧嗒吧嗒嘬着旱烟嘴儿——那烟锅儿里一根儿烟丝儿也没有。
众人又沉默了。
好半晌,从角落里传来一声:“抢他*的!不抢也是饿死,被那老郑头儿把住命门,我不认!”
又一个声音:“他当地主这么些年,我们又没白吃白喝他的!”
“就是就是……”一群声音发了出来。
这会儿可是寒冬腊月,干冷干冷的,一点湿气儿也没有。聚着人的屋子,破败的土墙时不时就要往下掉渣。
女人不大爱理会这些事儿——旧时候向来是以男人当家的——今天却也聚在这里一些,听着男人们的谈话,看着怀里的娃娃,嘴里念念叨叨:“粮啊粮啊,不能饿着孩子……”
大家都没劲,都耷拉着眼皮,那是饿呀!一想到粮,人们就饿,没人再愿意吃土了;又一想到粮,人们的嘴里便沁出一点点唾沫来,仿佛马上就能吃上香饽饽辣饼子,就着葱蒜一劲儿吃个满饱;再一想到粮,人们又泄气了,哪有粮呢?粮,老郑头有,多多的有,香饽饽、辣饼子、葱、蒜,他都有,去请,他不给;去跪,拉不下身段,都是结实的庄稼人,本分了一辈子,哪有跪的道理?……跪吧,能活,去跪吧,跪了能讨来几个米,能求来几个面呢?吃一顿半饱,下顿还要挨饿,逃吧,也行,但也得有气力逃啊!又是粮。
那站起来的年青人也不大愿抢,他可见过郑家大闺女,呵!水灵!漂亮!十里八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如果真的去抢,被她给认了出来,将来还怎么提亲?——提亲?甭想,人家是地主老财的闺女,怎么着不得门当户对?你一介贫民,过年的吃食都不一定比人家平常的吃食要好,再者说,提亲也得先吃饱啊!
屋里的炉火烧尽了,只剩下殷红的柴,那柴干巴巴的,火星干巴巴的,红色也是干巴巴的红。人们都觉着胃里干巴巴的,像是沥干水分暴晒几天的牛皮口袋,显出一道道裂皱纹,里边一个囫囵谷子都没有。人也干巴巴的,哪都干巴巴的。庄稼人是壮,先前壮,现在可不一样了,一个个的像是披着破布条的稻草人,骨头上的皮耷拉着,真像破布条,稻草人!
“抢!他*的,总归先顾着眼前!逃也逃不了,就他老郑头有粮!抢!”
听到这话,人们又有气力了,纷纷站起来:“抢!”
锄头、镰刀、扁担……都抄起来。可又感到后怕,人家老郑头可有枪呢!有枪也不怕!横竖打死几个人,不被打死的,就吃口饱饭,打死了,也省的遭这人间罪!
于是就有了先前的一幕——人们把郑家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上将垂的太阳惨白惨白,将升的月亮惨白惨白,地上的雪惨白惨白,天地间的人也惨白惨白,没有一点血气儿,只是打着寒战,还能显出那是个活着的人。若不然,真的像是破布条、稻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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