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一模一样，完全不输给千代田区的最高裁判所。东京大学的学术环境确实一流，当年我要是有条件能在这里进修，起码少奋斗个10年啊。”
宋士杰一边感叹着，一边打量着这间完美复制了日本最高法院的模拟法庭。他用手指着周围绕了一圈，看着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说道：“宗耀，你好好看看啊，9月份你就要入学了，我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才能进来瞧瞧，往后几年，这里就是你的舞台了！”
那个年轻人脸上还有一些稚气，却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看着这个熟悉的环境，他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坐在了被告律师的坐席上。他从旁听席看着这个位置看了快一个月，现在终于有机会坐下了，然而周围却安静的出奇，只有宋士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他回想起在法庭上那种激烈对峙的感觉，思绪渐渐被拉远，回到一个月前。
一
听到自己能出国参加庭审的消息，宗耀差点没开心到从床上摔下来。这对一个把法庭当成圣地的年轻人来说，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你记得别给你舅舅添麻烦，去到那边让你干啥就干啥，会那么点日语别嘚瑟，少乱跑，别出了什么岔子省得我和你爸担心。”
宗耀的妈妈在床边收拾着行李，嘴里念念不停的说话，还犹豫着要不要塞一瓶老干妈，生怕儿子在那边吃不习惯。
“没事，反正大学开学了也要过去，多走走早点适应不挺好嘛，再说这次是件跨国大案，能学到的东西多着呢，我才没那个闲功夫去玩，舅舅肯定抓着我陪他啃资料。”
宗耀的舅舅叫宋士杰，是国内一线的大律师，专接凶杀案。早年在业界就已成名的他如今更是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因为他接了下了一宗在国内外都备受关注的案子：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惨遭杀害的“蒋雯案”。
蒋雯是早稻田大学为数极少的中国留学生之一，在日本生活了3年，期间做过很多兼职和义工，是个很受欢迎的开朗女生。然而去年的情人节，她被发现倒在家中的血泊里，腹部一刀致命，抢救无效。
这件凶杀案震惊了中外的网民，消息一时间占据了各大网站的头版头条。大家的关注点都集中在首要嫌疑人，也就是蒋雯的男朋友，同为中国留学生的杨延峰身上。
杨延峰一开始矢口否认自己杀了人，经过长达半年的审讯和刑侦才找到关键的证据，终于断定杨延峰就是杀人凶手。一切看似尘埃落定，然而让大家意料不到的是，杨延峰突然宣称自己不是故意杀人，这一切只是个意外。正当舆论一面倒的谴责杨延峰不要脸时，他新的辩护律师出现了，表示手上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当事人不是故意伤害蒋雯，这个律师就是宋士杰。
宋士杰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带上了所有必要的资料，还有他当儿子一样看待的亲侄子宗耀。宋士杰两姐弟出身贫寒，相依为命，为了供他读书宗耀的妈妈很年轻就嫁了人，和丈夫一起经营家族生意。宗耀出生之后很多时间都是宋士杰在代替繁忙的姐姐来管教，这些年他们看着对方从小屁孩成长到少年，从小律师混到一线大状，他们之间有着不亚于父子的情感。多年的熏陶也让宗耀对律师这个行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上天性聪慧，又有不甘落于人后的好胜心，他成功争取到了日本东京大学法学系的留学生资格。宋士杰对此引以为豪，为了奖励这个争气的侄子，庭审期间又恰逢是他的生日，他决定带上宗耀，在第一排的旁听席给他留了个最好的位置，让他亲身体验一次国际大案的庭审，这可是教科书上也学不来的宝贵经验。
庭审过程如预料一般陷入了胶着状态，双方都不肯退让，宗耀来日本已经好些天了，还没有享受过这里的异国风情，就被法庭上紧张的节奏所影响，完全没有游玩的心思，只关注着庭审的进展。
这件案子的关键点，在刺死蒋雯的那把水果刀身上。原告认为，被告人杨延峰在情人节当天提出分手，蒋雯坚决不肯，被告情绪激动之下用刀将蒋雯刺死。被告方却认定是蒋雯拿着刀以死相逼不愿分手，杨延峰想把到刀夺过来，争执中不幸把刀插入了死者腹部，甚至完全有可能是死者自己错手把刀捅向了自己，杨延峰只是抓住刀柄，并没有用力。
“被害人身上的伤口是致命的，而被告又是医科专业的学生，对人体构造的了解程度比一般人更深，这完全是故意造成的致命伤口，被害人错手捅伤自己这种说辞根本就没有说服力！”原告律师说。
宋士杰呈上了一叠文件，很冷静地应对着。
“这是我当事人在校的成绩记录，虽然我当事人就读的是医科专业，但由于在校期间沉迷网络，成绩一度滑落到班级底层。说句失礼的话，就是根本没有好好学习，成了个吊车尾。他的医学常识并不比在座的各位要好多少，要精确刺中人体的要害器官一刀毙命，可不是一个医学考试只有20几分也没有上过手术台的人能做到的事，还是说大家会认为，这么严谨的医学知识，随随便便学一下就能掌握？”
最后，日本最高裁判所判处杨延峰过失杀人罪，有期徒刑10年。
宋士杰赢了。
杨延峰的父亲设宴款待，宋士杰醉酒狂言，只要杨延峰在牢里好好呆着，表现良好争取减刑，再走走关系塞点钱，5年出来不是梦，日本这个出生率低下的国家连死刑都不舍得用，监狱里上了年纪的囚犯一抓一大把，不用怕被人欺负，就当在里面修心养性几年罢了。
整个庭审过程宗耀都看在眼里，庭内庭外只要是宋士杰知道的他也基本全知道，不过他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出于对舅舅的尊重以及自己资历尚浅的自知，他选择默默的看着。然而看得越多他就越发沉默，很多事情跟自己来之前的预想有很大的差别，尤其是舅舅和原告律师之间充斥着各种手段的对弈，也并非像杂志报纸上写的那么美好。
几天后，宋士杰等人正准备着回国，临走之前他想带外甥到东京大学参观一下，多方联系了些朋友，跟几个校领导都求了情，才有机会让这叔侄俩在日本第一的大学模拟法庭里闲逛。
二
“舅，你说杨延峰有没有可能撒了谎？毕竟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房子里，蒋雯已经死了，他既是被告，也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宗耀还在坐在被告席，看着对面的原告席发呆。
“耀啊，我们做律师的，必须要相信当事人说的每一句话，错手就是错手。”宋士杰用手摸着法官席上精致的红木桌，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必要，我们也要让当事人相信，他们说的就是真的。”
宗耀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法庭的中间。
“那么，请问被告律师，您一直坚信被告没有一刀就将被害人刺死的能力，但有没有可能，是被告故意隐瞒了自己的能力呢？ ”宗耀将右手摊开，对着被告席轻轻弯下了腰做了个请上座的姿势。
“这孩子，还玩上了？”
宋士杰在被告席坐了下来，很随意：“完全没这必要，他的成绩一直都不咋地，而且学习成绩和杀人没有联系，学霸还是学渣，都可以杀人。”
“那如果他要真是一个学霸，想准确的一刀毙命，也就不难了吧？”
“那肯定，之前国内就有过类似的案例，一个医学系专攻外科手术的女学生因为男友劈腿，连刺了男友20刀，刀刀避开要害，伤势很轻但痛的要命，最后也就挨了个处分。”
“那被告就没有一点隐瞒实力的可能吗？”
“没有，同学、老师、甚至室友都能作证，就是个好吃懒做爱玩的富二代，玩游戏倒是不错，和被害人蒋雯也是通过游戏认识的，这些你都知道了。”
宗耀打开手机，指着里面一张文档资料的图片说：“但他到底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您准备的这些成绩资料里也记载了他的入学考试分数，没实力是考不进来的。前几天在宴会上他的父亲也炫耀过，当初的入学考试杨延峰完全没有作弊，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
“呵。”宋士杰冷笑一声，“考进大学又成了废人的学生比比皆是，你的这些论点当初在法庭上原告律师早就用了，你还是太年轻，缺经验，我跟你说过不要借用别人的观点，要自己动脑筋找突破口。”
“是的，我一直铭记在心。”宗耀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划，翻过来了一张白底的图片，上面只有三个中文字：十八刀。
“原告律师举证了很多资料， 一直强调他读大学之前的能力， 但有一点他疏忽了，或者说所有人 都疏忽了，那就是没有深究他大学之后为什么荒废学业。毕竟杨延峰是个富二代，所以沉迷玩乐导致学业荒废在所有人看来就成了理所当然也合情合理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士杰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我调查了他大学之后的生活，刚开学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一次出外学习课程，在某间大型综合医院待了一个多星期，回来之后就开始沉迷网络了。我搞不清楚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找人彻查了他的网络访问历史，翻出了他偷偷使用的一个网络ID：十八刀。这也是他在网上私下收取手术费在黑市里帮人做手术用的化名，他是一个黑市医生！”
宋士杰万万没想到，自己眼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屁孩，居然能找到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证据，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只有在正式的公开庭审上他才会感受到的不安和焦虑蔓延上了心头，然而宗耀这漂亮的一击又让他感觉自己对侄子倾注的所有寄望都有了回报，一丝欣慰又油然而生，这复杂的情绪哽咽了他的喉咙，一时间无言已对。
沉默了半响，宋士杰缓缓的说：“你这些天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就是去调查杨延峰？”
“是的，找人查网络信息的钱也是你给我拿去逛街的零花。”
“证据充足吗？”
“很充足，还有他在黑市做手术的监控录像，但需要更多的钱才能...”
宋士杰摆摆手打断了宗耀：“不要再查下去了。”他明知道模拟法庭禁止抽烟，却还是摸出一根，点上了火。
“我没兴趣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他为什么故意隐瞒实力去做黑市医生，案子已经判了，他坐几年就出来，我们也功成身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人是他杀的没错，是不是故意杀人也就是多坐几年和少坐几年的区别而已，要不了他的命。”
“可是这样真相就...”
“别跟我提真相！”
宋士杰把烟摔在地上，用力猛得吸了一口气。
“我当律师这么多年，大大小小打过无数凶杀案的官司，有多少次是百分之百合情合理又合法的谁能说的清楚？找得到的是证据，找不到捏出来的也是证据，证人也是人，说话之前宣个誓就能保证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了？我告诉你，所谓的真相永远只有凶手和死者两个人知道，只有他们心里才清楚！我们不过就是走个程序，让这件事情有个交代，让所有人心安！”
宗耀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到了，但随即就冷静了下来，舅舅的这种表情他见过，就是在法庭上和其他律师交锋的时候。
“可是舅，咋不能为了赢，为了钱，就什么都不顾啊。”
“那你说为了什么，伸张正义？我们是私人律师，不是警察也不是吃公家饭的，保证当事人的利益就是我们律师的天职，何罪之有呢？”
宗耀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随后捏紧拳头又抬了起来，直视着舅舅的眼睛说：“其实有个事我一直想跟您说，书我会好好读，不会让你和妈妈失望的。但是我毕业之后不会去律师事务所工作，我要考进检察院，当一名检察官。”
宋士杰傻了眼，这孩子在说什么？辛辛苦苦把他培养成才，眼看着未来就要成为律师界的明日之星，他却要去做一个不起眼的检察官，一个收入几千块的小公务员？
“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宋士杰苦笑了一声，“你家里世代经商做点小买卖，和政府没打过多少交道。我又是一个常年和检察院对着扛的律师，你当检察官就等于自断前程，没人给你走后门你一辈子都甭想爬上去，你图什么啊？”
“我想代表国家打官司，帮老百姓说话，每一场官司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
宋士杰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打下去。他看着吓到紧闭了双眼的亲侄儿，心里一阵绞痛，又不舍得下这个手。
等宗耀张开眼睛的时候，宋士杰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来用一种百般无奈又带着一丝悲凉的语气说着：“这些年对你太好了，你就没受过委屈，早知道是这样，就该让你多体验我们两姐弟当年连饭都吃不上的痛苦，或许你现在就不会这么天真了。”
宗耀看着舅舅离去的背影，心里的愧疚久久不能平息，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他确实觉得自己辜负了舅舅。
三
开学前几天，机场。
爸妈都来了，千叮万嘱宗耀要自己保重，至于舅舅，据说是事务繁忙，没能来送他。
宗耀上了机，想起往后要离别4年却没能在出发前见到舅舅，不免觉得遗憾，又没有什么办法。飞机发出通告，请乘客们尽量关掉手机或者调至飞行模式，他拿出手机一看，有一条刚刚发过来的信息：“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不要放弃，以后在法庭上证明给我看。”
宗耀差点哭了出来，他把手机收好，揉了一把眼睛。
“我会的。”
———— 完 ————
2018.1.11
后记
这是一篇双子文，和我下一篇构思的短篇互相独立却又彼此相联。
宋士杰和宗耀这两个名字出自一部TVB童年热播剧《状王宋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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