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是世界上最遥远的时间

后天是世界上最遥远的时间

后天是世界上最遥远的时间

作者/信雨微拦

01

六岁的时候，淘淘的爸妈出远门了，把淘淘独自一人送到老祖公身边。爸妈临走前，淘淘扒着妈妈的裤腿问，妈妈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妈妈告诉她，后天。

淘淘还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她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后天是在所有遥远的时间里离眼前最近的。淘淘始终巴望着，直到门前砍掉的桃树枝又冒出新芽，村头干涸的小溪重新涌入清泉，爸爸妈妈也没回来，淘淘这才知道，后天是一个很不确定的时间。

02

淘淘对爸妈无望了，她决定死心塌地跟着老祖公，即使她还搞不清楚自己和老祖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她掰着手指头数，爷爷是爸爸的爸爸，外公是妈妈的爸爸，那老祖公是她的谁呢？以淘淘的小脑袋瓜根本数不通超过三代以上的亲戚关系。

既然亲戚关系不清不楚，她寄住在老祖公这里就要乖一点，不能给老祖公添麻烦。于是，淘淘努力约束自己，争取不犯错不贪玩，做个乖孩子。

03

没过多久淘淘就发现，相比于爸爸妈妈，老祖公对她真是太好了。自从和老祖公住一起，她再也没有被逼着熬猪食、扫地，再也没有因为不听话被打得全村吹喇叭，再也不用担心和小伙伴玩得正高兴的时候突然被叫回家，总之，淘淘什么活都不用干，不听话也不会被打骂，淘淘察觉自己自由了，她开心得有些忘形。

有一天，淘淘和几个小伙伴在人民公社前的广场上玩家家酒，玩得热火朝天，天黑了也意犹未尽。

东家大人站在门前绷直了嗓门喊：“小虎嘞—快回家吃饭咯——”

西家大人叉着腰呼应：“阿雯嘞—饭熟了哦——”

要换作以前，淘淘也会听到自己的妈妈扯着嗓门在南边喊：“淘淘—快回家吃饭嘞——”

每次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先是心惊肉跳，而后心烦意燥，憋着嘴不情不愿又不敢怠慢地跑回家。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没有人会喊她，也没有人会打骂她，她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她安心地独自一人玩了很久的沙堆才拍拍屁股走人。

淘淘一蹦一跳地蹦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瞧见窗户黑压压的，她快行几步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喊了几声没人应，她赶紧跑去问邻居家的叔叔，她的老祖公去了哪里？别不要她了。

那叔叔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含混不清地骂她傻，你老祖公刚刚拄着拐杖出去找你了，以后记得早点回家啊。

淘淘的鼻子有点酸了，原来不是没人喊她回家吃饭，是喊不动，老祖公年纪大了，哪有力气扯着嗓门喊呢？现在指不定正拄着拐杖满村找她呢。

老祖公喊不了，可淘淘能呀，于是，她扯着嗓门满村喊着，老祖公，老祖公，你在哪里呀？淘淘回家了，在家里等着你呢，你快回来吧。

所幸老祖公走得还不远，淘淘穿过两条小巷就找到了他，老祖公没有责怪她，只是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天黑的时候不能在外面乱跑，那时淘淘知道了，老祖公不懂责怪，只懂溺爱。

从那天开始，淘淘再也没有晚回家。

04

淘淘刚上一年级，学校离家很近，近到就在村里小卖部的旁边，每天放学路过小卖部，小伙伴们都会买一些零食边吃边走回家，淘淘没有钱，她不知道自己能管谁要钱。

有小伙伴怂恿她：“淘淘，你跟你老祖公要钱啊。”

淘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老祖公没钱，有也不会给我的。”

小伙伴一脸的不信：“你老祖公是大人啊，大人都有钱的。”

淘淘懵懵懂懂：“真的吗？可是我从来没有管大人要过钱。”

小伙伴很是惊讶：“你居然没有跟大人要过钱？小孩就是要管大人要钱的呀。”

不管小伙伴怎么劝说，淘淘都没有兴起跟老祖公要钱的念头，直到有一天中午放学，淘淘路过小卖部时看到几个同班的小朋友围在小卖部门口，几人手捧一彩色圆盘，正兴奋地讨论，出于好奇，淘淘也凑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呀？” 她问。

“在抽奖啊，最近好多人玩。”小虎指了指彩色圆盘。

“抽奖？”淘淘知道，就是一个盘子分成很多小格，上面用一层彩色油纸封上，一角钱戳一次，一次只能戳一个格子，戳出来格子里装的什么就得什么。

“对啊，上次我抽的小轿车就是在这里抽的哦，只用了一角钱，淘淘你要不要试试？”小虎笑着露出小虎牙。

“真的吗？”淘淘知道小虎的小轿车，红色的，跟隔壁胖叔叔的拇指差不多大，在人民公社前的水泥地上一推就可以滑老远，花一角钱居然可以抽到那样的东西吗？淘淘心动了。

淘淘想了一路，终于决定硬着头皮跟老祖公要钱，她不要多，只要一角就好，她就想试试看能不能抽到小轿车。

回家后，一直到吃完午饭准备回学校了，她才绞着手指，万分忐忑地走到老祖公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祖公，你能不能给我点钱？”

老祖公常年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和蔼的笑意，他的干燥枯黄的手从衣兜里费力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钱币递到淘淘手心，摸摸她的头说：“两角够吗？拿去买零食吃，买本子和笔的钱再另外要。”

淘淘看着躺在手心里的绿色纸币，内心一阵惊异，跟大人要钱这么容易吗？她猛点头：“够了够了！”

淘淘真开心呀，她只想要一角钱，老祖公却给了她两角，老祖公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要去抽奖，抽小轿车给老祖公看，让他知道她要钱不是因为贪吃，而是用来办大事的。

可惜淘淘不争气，两角钱都用完也只抽到气球和泡泡糖，她很想再多抽几次，说不定就可以抽到小轿车了，但淘淘很知足，老祖公对她那么好，她不能那么不懂事。

05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淘淘生病了，她的病从右手大拇指开始，祸及喉咙。刚开始只是大拇指上起了水泡，里面满满一包脓水，大人们说，不能挑破，时间长了自己消了就好了，哪知一段时间后，脓包不但没消，反而更大了，包围了淘淘的整个大拇指头，指甲都被泡软了，更严重的是，淘淘不会说话了，她的喉咙坏了，无论怎么用力，都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蚊子在喉咙里嗡嗡叫，隔壁胖叔叔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大人们说，她这是种了庄稼，每个人都会得一次的，慢慢就好了。

淘淘很难受，她说话越来越费劲了，强壮一点的蚊子都能与淘淘比声高，很多时候她不愿意说话。天气好的时候，一个人搬张小板凳坐在桃屋门口安静地晒太阳，活像个小老太太，看着门前灰包上飞来飞去的花蝴蝶，再没有了从前提着扫把扑来扑去的兴致。

老祖公的耳朵不好，淘淘的喉咙不行，这一老一少住在一起，每天的日常就是老人拼命把耳朵贴到淘淘嘴边，淘淘用力吼上几遍，再淘淘要什么，老人给什么。

06

一天半夜，淘淘觉得口渴，忍了很久还是想喝水，她“大声”喊老祖公，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嘶哑的沙沙声，她干脆用脚轻踹了对头的老祖公几次，老人才悠悠转醒。

老祖公一边下床一边问她：“淘淘，怎么了？”

“我想喝水。”天可怜见，她真的很用力，但她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老祖公点亮油灯，颤巍巍地走回床前，把耳朵凑到淘淘嘴边。

“我想喝水！”声音依旧卡在喉咙里。

“啊？”

“我！想！喝！水！”要没气了。

“要上厕所吗？”老祖公皱着眉头猜测。

“我!想！喝！水！”快要断气。

“你想喝茶？”

也行吧，类似了，淘淘点头。

老祖公给她倒了一大碗茶，就着老人干瘦的手捧着碗，淘淘如牛饮水，一口气喝掉两碗。到了后半夜，她真的想上厕所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再惊动老祖公，自己摸着黑解决了。

淘淘很忧愁，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说话，隔壁叔叔带她去村头的诊所开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药，每天吃三次，一次吃十几颗。老祖公每次都把药配好，黄的两颗，黑的两颗，白的四颗……一齐放在纹络纵深的掌心，再倒杯热水递给她，淘淘捏着鼻子一口闷下。药吃了不少，但她还是说不出话。

淘淘开始不怎么吃饭了，老祖公很是发愁。淘淘晚上把老人动醒，老人从不说什么，可淘淘不吃饭的时候，老人就开始喋喋不休，淘淘你要吃饭呀，吃饭才能好，你想吃什么老祖公给你做，想吃街上的老祖公去给你买。

淘淘摇头，老祖公我什么都不想吃，淘淘手疼头疼喉咙疼呢。可老人听不见，兀自背上背篓，赶了好久的路去场上买了水果回来，但淘淘仍旧不想吃。

淘淘的病生得蹊跷，好得也蹊跷。忍了一个月后，淘淘偷偷用针头把右手大拇指的脓包挑破，把脓水挤得一干二净，瘪下去的一层皮像放了气的气球，皱巴巴地附着在指肉上。后来，淘淘的指甲慢慢长回来了，喉咙渐渐不再干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个星期之后，淘淘完全恢复，大吼一声蚊子都要抖三抖。

淘淘还没高兴多久呢，老祖公就把她送到叔叔家。老祖公说他的腿有点疼，淘淘睡觉总爱踹人，就不能和他睡一起了。

07

淘淘初时也没觉得什么，叔叔家的房间更大更敞亮，还有电视可以看，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门前那树桃花谢得差不多时，淘淘发现老祖公不再从房间里出来，叔叔们总是把饭送进去，淘淘觉得不对劲。等她再看到老祖公的时候，老祖公躺在床上瘦得不成人形，他露在外面的双脚肿大，长满了水泡，有些水泡已经破裂流脓。

淘淘跪在床边抽抽噎噎，她说，老祖公，你别害怕，这些水泡挑破了就好了，就像淘淘大拇指上的水泡一样，挑破了就会好了。

老祖公笑了，淘淘，老祖公的病跟你的不一样，医生来看过了，说我很快就好，你不要担心，等我好了，你就回来住啊。

淘淘朦胧着泪眼，老祖公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老祖公笑笑，后天。

淘淘点头，好，大人不能骗小孩，你说的不能反悔。

老祖公笑得眼睛都没了，不反悔呀，好淘淘。

后来的每一天，淘淘放学回来都先去看看老祖公，老祖公的脚越来越肿，脚上的水泡越来越多，淘淘看着愈加揪心。

08

有一天她放学回来，家里来了好多人，见过没见过的亲戚都来了，爷爷也回来了。大人们神情严肃，拦着不让她靠近桃屋，说是小孩子不能看。淘淘放下书包后，围着桃屋转了一圈，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她溜到桃屋门口，然后，她看到老祖公躺在床上，大人们将他轻轻扶起，往他嘴里塞了一打纸钱。

淘淘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知道老祖公怎么了，她绕到桃屋后的阳沟里，蹲在沟中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爷爷要带淘淘走，淘淘红着眼眶问爷爷：“爷爷，你是我爸爸的爸爸，外公是我妈妈的爸爸，那老祖公是谁啊？他是我很亲很亲的亲戚吗？”

爷爷摸着她的头：“傻淘淘，你老祖公是爷爷的爸爸呀，当然很亲了。”

淘淘点点头，我知道是很亲很亲的人，才会对我那么好。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淘淘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灯发呆，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外面汽车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她彻夜听全。

小小年纪，不懂失眠却已学会失眠。

她坐上绿皮火车，看着熟悉的风景一步步后退，最终在远处退成一点，直至完全消失。

淘淘想，老祖公说的后天再也到不了了。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信雨微拦：

一个热爱写作的理工女。

写作初衷：

一直想写的小时候的故事。

注：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萌芽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