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清晨五点的浅口市没有阳光。为了一家生计早出晚归的摊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货摊上时明时暗摇曳不定的灯光迷蒙之中装点了这个刚刚睡醒的城市。
只有市中心的政府大楼里早已灯火通明。整个会客厅里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报社记者,他们围堵在那扇一个小时前虚掩着的门外,在一片嘈杂喧嚣中等待着这一年最令人振奋的头条:全国第一条长线铁路快车时生号竣工完成,将于12月25日早晨五点正式通车。而创下这一称得上足以直步青云的卓越工程的,竟是刚满三十五岁年轻有为的新任市长,野岛川岐。那扇门终于被迫不及待的人群撞开,一时间所有的鲜花,镜头,麦克风涌向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川岐市长,这一次作为全国首条快线的总负责人,您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的吗?”
“嗯,很感谢上级单位将这个重大而光荣的任务交给我,时生快线将准时与大家见面,一定不负期望!”
镜头里的川岐容光焕发,并不高大的身材,一身深蓝色西装,还有胸口那条精致的红色领结。川岐身边是一个比他略高壮的男人,寸头,五官不如他俊朗清晰,带着一副圆框眼镜,保持着配合的微笑。那男人拉了拉川岐的衣角示意他进门。那张僵硬的脸上终于换了种神色,却有些慌张。
男人与川岐一起进了房间,他锁上了门小心翼翼地打探横窗。
“东野,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川岐一边说一边点起了手头的雪茄烟,深深吸一口。
“川岐,我们有麻烦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川岐不得不提起精神,这么多年的搭档,每当东野有这个表情他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刚刚接到试车组的电话,他们说昨天的试车中发现了一些问题,恐怕关系到通车安全,无法准时通车了。”
“什么?必须准时!我已经向媒体发言十二月二十五号必须准时通车。而且延后通车不知道多少媒体和政客会戳脊梁骨怀疑我们的技术质量,政府应允我们的400亿建设款就变成泡沫,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川岐激动的两眼发红,握着雪茄烟的手不住地颤抖,恨不得将那群廉价技工生吞活剥。整个房间除了川岐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刚燃起又被掐灭的烟头,烟圈里都笼罩着焦灼。川岐比以往更快的冷静令东野有些吃惊,他靠坐在那把龙腾木的皮椅上双手十指交叉架在鼻梁前若有所思岐,猛的抬头,透过镜片那双空洞又狡黠的双眼不禁令东野背后发凉。
“去找个人,二十五号那晚从站台上跳下去。”
东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失声惊叫,“你说什么?!”
“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让他跳下去,安排大卫计算时间,快线在那之前会停下来的,媒体的焦点转移到自杀案件,然后我顺势请求多出两周排查安全隐患。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眼前的川岐让东野回忆起多年前单纯而正直的年轻县长,因为一场政治斗争沦为炮灰,就这样隐忍着熬过了这些年。身上的锐气变成了圆滑,原则在利益面前无则轻重。没有什么比前途光明更令人安心与渴求。他甚至有些理解川岐,只有他陪着川岐走过了阳光大道,共度无人问津的酸楚,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即使是这样荒谬的想法。
“好吧。”东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二.
夜晚的浅口像一面同时转映的双屏电视,以八合街为结届,东边的富人区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那些上流社会的躁动不安潜卷着金钱肮脏诱人的味道刺激侵蚀着结界之外灰蒙蒙的天空。本直中学高中二年级的日高一如既往踏上了25号站台通往西城区的电车。这趟车在夜晚十点钟的最后一班,西座箱寂静空荡的气流顺着车间隙漫入东区人头攒动的一等车厢,遇见尼古丁和香水毫无违和的浑浊气息。
日高像他的名字一样个头很高,体格清瘦,一张稚嫩又青涩的脸。还是一样的动车出发提示音,一段余音绕耳的协奏曲,车体分开了,驶向不同的终点。看着眼目低垂的窗外,如同黑色蛟龙一般起伏的山脊,除了偶尔倾泻的流光,整个界面都是昏沉。日高没有一天不想离开这个城市,这个拼命挣脱终究原地踏步的囚笼。“欢迎您乘坐今晚的列车,时生快线即将通车;时生,取名自灵山时生碑。您有任何烦恼心事都可写在留言纸上,借灵山之气,可逢时转运,逢凶化吉。”一段不同于往日的播报引起了日高的兴趣,他取下门框上的留言纸,映着头顶的白炽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日高的信》
“真的有灵山吗?就当有吧。不知为何,我从出生起就不走好运。我从小没见过父亲,虽然母亲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因为不得已为了保护我们才选择了离开。可是他的离开却让我和母亲困在了这座牢笼般的城市,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母亲为了我的生活免受烦扰和压力,找了个男人再嫁。没想到他就是个灾难,像生活里的苍茫大雪之上附加的厚厚冰霜。这个男人暴戾而懒惰,用它虚伪的假善蒙骗我的母亲,进了家门就发现他穷凶极恶的面孔。母亲为了我承受着莫大的屈辱,随便的一句话就会惹来无尽的谩骂和毒打。每每母亲将我锁在门外,听到屋里男人的嘶吼和母亲无助哭泣的求饶,我恨不得一把尖刀插进他的胸口,即使自我毁灭。但母亲一定会为我伤心欲绝,她承受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一定要有出息,赚很多的钱带着母亲离开这里。我用天生一点文字天赋写小说赚钱,我已经写了一百万字了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投稿,至今仍是音信全无。或许,是我的霉运太深,连文字都显得拙劣。但是尽管如此我依旧要坚持,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逆转自己的命运。写出来果然好多了,我已经没那么难受了。缓解了一些吧。灵山啊,请带我们离开这里,拜托了。”
日高搁下笔,列车到站了,他投下书信离开了依旧空荡的列车。
三.
“东野吗?你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就是现在,快”川岐手里握着一封信纸兴奋地拨通了电话。
东野疾步走向对面的办公区,迎面撞上一个陌生的青涩面孔,他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不小心碰掉了东野手里的文件。“对...对不起...”少年慌张地如同受惊的小鹿。东野头一次见他,“年轻人,走路当心点,去吧!”他拍拍少年的肩膀,看着他消失在拐角。“川岐,找我什么事这么着急?”
“那件事,有着落了。你看看这个。”
东野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一封有关命运的诉求信。
“我刚刚见了作者本人。是个高中生。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真的了。我已经找他谈过,我很同情他的处境,而且愿意帮助他,只要..”
“只要他愿意从站台上跳下去,用自己的生命去赌一辆质量有问题的电车吗?!”东野显得有些急躁,他以为过些时日川岐就会恢复理智重谋对策。
“可他不是白做啊!我承诺了他五十万,五十万啊,足够他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而且还有什么比能在全国人民面前跳轨自杀更博人眼球?他自然能从一个三流作家变得万众瞩目!多么两全其美了!”川岐为自己天下般的设想厉声辩解。
东野愣了愣,想起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也一定是被这疯狂之举吓坏了。
“他同意了?”
“不,但他一定会同意。”
四.
浅口西区的出租蓬外一片荒郊,那里聚集着这个城市即将被清除的低端人口,取而代之将是名门望族和他们富丽堂皇的别墅豪宅。日高宫美今天异常忙碌,为了不惊动脾气暴躁的丈夫,她待在门外整整一下午,车库的小门房里摆着几盘儿子最爱吃的菜。她每隔十分钟要看一眼表,期待着从山头缓缓开过的绿色的25号电车。想象着儿子惊喜的深情,她不住地泛起幸福的笑容。今天是日高的十九岁生日,这也是她唯一能送给他的。远处终于走来那个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身影,宫美惊喜雀跃地挥舞手中的围裙,“日高啊,是日高吗?....”
两人有说有笑的进了门,背后的大门被强烈的关上。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日高的心里泛着波澜,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母亲。望着散发着温馨气息的饭菜,日高的眼前突然红起来,“妈,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宫美突然被这告白惊得不知所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傻孩子,快吃饭吧。”
一阵旋疾的风从地道里穿过 ,裹挟着格格不入的愤怒和暴烈冲破铁门。宫美被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惊出一身冷汗,“野..野口……一起吃..”
话音未断一个来不及反应的滚烫野蛮的巴掌说来就来。“好啊,原来在这里偷偷摸摸母子团聚,这个贱女人,拿我挣的钱给这野种吃好喝好,好啊,我让你们永远记住这天!”一声巨大的碎裂声,七零八落,墙壁上溅着饭菜汤汁,一分钟前温馨的画面转瞬之间一片狼籍。宫美拉起日高,“快走!快走!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快走!”这一次,日高没听话,死死护住母亲。那恶兽的嘶喊,谩骂,暴烈和血腥,飞溅的口水里都是恶臭。一抬头,迎面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日高被重重的一拳打的摔在地上,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支离破碎的余光里血肉模糊以及此起彼伏,渐渐微弱的呼救声。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走了,留下空气里饭菜的腐臭和和尘埃里混杂着的血腥味。日高抱着遍体鳞伤的母亲,这个世界上他最想保护最亲爱的人,发出了震裂灵魂的嘶吼。
夜深人静,日高握着自己残破的眼镜,决绝的拨通了电话。“喂?我是日高。你说的事,我想好了。”
四.
离12月25日还有18小时,川岐泰然自若地坐在办公室,满屋子惬意的咖啡香味,仿佛又回到了时生快线报告通车的那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令人舒心的沉静。
东野夺门而入分手又锁上了门,来不及安抚心跳也要立刻与川岐分享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大卫住院了,无法担任列车长。以川岐的个性,东野觉得无论如何这个办法是不会再用了。换一个列车员绝对不可能,这样的秘密终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川岐感到一阵晕眩,似乎命运非要捉弄他。那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东野最担心的是川岐又会想出更疯狂的举动。这一次川岐异常的果断决绝。人被命运逼到角落,要么放弃一切,要么毁灭一切。
“那就不要停下来,一直开过去。”
“川岐!你疯了吗!”这一次东野几乎要汗毛竖立,如果不是幻听,川岐要拉着他一起做杀人犯,不,这不是川岐!或许,他早已不是了。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难道要前功尽弃?即使有错,也是造化弄人!再说,死一个三流作家,一个即将被清理的低端人口,又有谁会在意?大不了给他双倍赔偿金,也足够对得起他了!”
东野不敢相信这一切,川岐已经走火入魔了。他目光坚定的摇摇头,“不,川岐,放弃吧。”
正当他要转身离去,川岐在他的心头狠狠的插上一刀:“东野,你以为你不做就能逃得了吗。”
“那些几百亿的项目你我心里都清楚,谁都不干净。这个时候还想着装正义,真是可笑。”
东野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如此珍重的好友竟以这样卑劣的手段威胁自己,一阵阵寒意和罪恶感让他头皮发麻。川岐说的没错。他没办法全身而退,无法救川岐,更无法救那可怜的少年。
尾章
12月25号这天,初雪开始融化了。守了半夜的星光仍悬在高处,微光洒落荒山尽头,照着雪水天蒙蒙亮。日高提前一小时出了门,出门前他仔细端详母亲困倦疲惫,皱纹里都溢满温柔的脸。他祈祷今天阳光明媚。
偌大无人的站台,那隔着东西区的八合街依旧灯火通明,若华灯初上,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令人厌恶的优越感凌驾一切,只有自己的这半边天黑的浑浑噩噩。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后他要面对呼啸而来的全国第一条快线电车从脚下的站台一跃而下。望着底面深凹如棺材一般的轨箱,日高有些紧张。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带着母亲离开那个奴役他们十几年的噩梦,日高鼓起勇气。脑海里翻滚着那些悄无声息的带着血腥味的画面,男人的狂暴与凶戾,母亲的声嘶力竭,囚禁自己的小房间,那些没有任何尊严下跪求饶的时刻,一幕幕都令他备感屈辱。再过几分钟,一切都将如烟散去,他会得到一笔巨款,受尽万众瞩目,无论以何种被人唾弃谩骂的姿态出现,都无所谓。他要带着母亲逃离这厄运,逃离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逃离命运如此无礼的强暴。
时间到了。他睁开眼,望向远处明亮的刺眼的光辉,迎着黑夜里肆无忌惮的狂风,迎着呼啸而过的轰鸣,怀着对新世界无限美好的向往,纵身一跃,扎进深不见底的洞穴。
天空中燃起炸裂的烟花,整片天空,浸染着炽烈的,凝重的,鲜血般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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