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鲍冲思忖了一下,一跺脚,奔伐木场子伙房去。冬青相随在身后。他俩在黑擦影儿里,穿过当院慢慢散开的人们,到了伙房房山头,碰见了鲍大嫂。鲍冲上前叫了一声妈,冬青上前说了一句话:“大娘,没法儿,才得个给你把他找来的机会。”
鲍大嫂打量打量鲍冲,又看看二顺和鲍闯,嘴唇儿动了动,说:“你们啊……咳——都给我睡觉去吧!”说着,鲍大嫂要进伙房。
四个孩子围上来,又是大娘又是妈地招呼。年轻人再不懂事,也能辨出脸色好歹来;他们不肯让鲍大嫂伤心,不肯离去。
鲍大嫂蹙起眉头,站在伙房门口;屋里的马灯光照着她半边忧郁的脸。她说:“走吧,孩子们,我想清静一会儿……”三个小子转了身,只有冬青还站在那儿。
“冬青,你也去吧!这几天,苦了你……”鲍大嫂说。冬青犹犹豫豫不挪脚。
“走吧!”鲍大嫂执拗地说。冬青这才离开伙房门口,鞋底儿在雪上咯吱咯吱响着,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鲍大嫂进了伙房,背手带上门,靠在门扇上喘了好一会儿粗气……她熄了灶膛里的火,淘了早上煮饭的米,吹了马灯锁上门。三星儿早就落了,她才回家去;她以为老鲍和儿子早睡了,没想到一推门,点上灯,屋里连个人芽儿也没有:“这可都是咋的啦?”
她没着没落地在冰冷的马架屋子里转悠了老半天,猛地想起一桩大事来:她要给老鲍烫上一壶酒。她守着酒壶,等男人回来,随时准备做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笑模样儿——她不愿在男人沉重的心上再浇油浇醋。她等着,看着灯芯儿爆花儿……鬼知道这灯花儿是主喜还是主忧?
灯花儿剪了又结了,一壶酒热了又凉了,鲍大嫂还是没见男人和儿子们回来。她估计,这又是在工棚子里凑热闹去了。她自个儿想睡睡不着,把灯捻儿挑得高高,从包袱里找出来裁好的袄胚儿做针线;这一式儿四件袄,是准备给鲍冲、鲍闯、大顺、二顺过年换新鲜儿的。自打进了寒葱沟,日里夜里连轴儿忙,她和冬青才做完两件。无论如何,不能叫孩子们穿旧袄过年,那是不吉利的。再说,今年是从关里迁到关外的头一年,又是新国家的头一年,该寻着法儿让孩子们高兴。本情应是时运顺当,偏遇上不顺当的坎儿,叫她扫兴。
她边做针线边想心事,错把前摆的袂子缝到褃上了,只好又拆下来。等煞好一道缝儿,天也发白了。也不知天到什么时候了?往常她是一小觉准时醒;她今晚只打了个盹儿,就难估摸时辰了。她不由想起兰局长送大伙进寒葱沟那天毁了的那只大公鸡;有只公鸡打了鸣儿该多方便呀!这会儿,她就不敢再磨蹭,怕误了全场子早上这顿饭,包好没做完的针线,带上门,去伙房上工。
四更天尾上起了风。风不大,冷得却出奇,吹在耳朵上像刀子刮,每幢马架房的烟筒都被它吹响了,似一个个声音沉浊的大哨子,呜呜呜地叫着。天上密布的黑云彩不见了,快落的星星,露出一副副冻的苍白的脸儿,含羞似地躲躲闪闪。
鲍大嫂把前袄襟抿紧了,往袖头里抄起了手,往场子的伙房走。她到了门口,见冬青挑着一副水筲出来。
鲍大嫂进屋一看,不得不佩服冬青能干:米下锅,菜切好,晌午用的面也对好了面碱揉好性儿,放在案板上正醒着。就连那这顿菜用的大油、葱花儿、花椒面儿、咸盐,也都备在钵儿里,放在锅台角儿上。喷喷,一个做活有心的姑娘哩!鲍大嫂想起这几天自个儿懒动弹,可苦了冬青,不由可怜起这孩子来,她听着锅里米汤滚沸声,手把在门上望着,等冬青挑水回来,可老半天,也不见冬青回来。
冬青挑着筲,斜过马架子房围成的院心,从牲口棚跟前岔过去,到了小河边上。这条小河是条暖河,河面封冰,河底流水,河边上凿了个窟窿正好放得下水筲。天天晚上,那窟窿都要结一层透明的薄冰膜儿;一早挑水,只消用筲底墩上一墩,那薄冰膜儿哗啦一声粉碎了,窟窿里登时冒出一股烟也似的大气来,好像冰下流的不像是彻骨凉的山水,倒像是冰窟窿里点了几根艾蒿和香蒲编成冒白烟的火绳。
那一缕缕的大气浸润在七棱八角的冰窟窿边缘上,转眼就成了珍珠粒儿似的霜;这霜随着不规则的棱角日复一日地积厚,现出奇形怪状来,有的地方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有的地方却像一只带着粗鳞的胖头鱼,还有像小猫的,蹲在河边,眼馋那不得到口的鱼儿……随你怎么想,准能找出个相应的形状来,好迷人哩!
冬青通常来挑水,总在冰窟窿的边上端详一阵,看着看着,会不禁笑出声儿来;自打场子出了事儿,冬青就没这个心肠了。她恨不能一担就挑起四个筲,也好多挤点空儿,多干点活儿,让她的鲍大娘从容地平稳心思。不过,话又说回来,凡事哪有那么如意的?冬青急着挑水,那冰窟窿却冻小了,水筲放不下去,便不能用筲底墩冰了。冬青把扁担水筲撂在河边,就近到牲口棚去寻斧子,想把冰窟窿四围砍它一砍。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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