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家家户户闭门睡觉,只留下一盏灯笼照路。
冷风吹,道上行人寥寥无几,这种时候还敢在外面游荡的,通常只有三种人:生意人、打更人和坏人。许肆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要休息,天这么晚,他的酒摊也该打烊了。
喝酒时有多热闹,散席时就有多寂寞,一人,三桌,五碗,许肆将桌面上的空酒壶装入筐中,收进屋里。
就在他转身之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摔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只听“砰”的一声重响,木桌四分五裂,碎了满地。
许肆赶忙放下手中竹筐,上前察看,只见一男子睁着眼躺在木渣堆上,左手捂着流血的下腹一动也不动,看样子是受了伤,正在逃命。
作为一个生意人,这种江湖恩怨他本不该管,可他偏偏就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无聊到将酒摊开到三更半夜,你以为他是想多赚点钱吗?不,他只是想找个人喝酒罢了。
“你……你能动吗?”
男子眨了两下眼,示意不能。
许肆点点头,转身回屋,取来一块干净的麻布塞到男子手里,嘱咐道:“拿着,捂好了。”说完,他移步另一侧,扶起男子的背,将他拖出木渣堆,藏到帘布后的阴影中。
“别乱动,我这就去拿药……”
话音未落,帘布外传来一阵交谈声,许肆探出头,只见三名蒙脸黑衣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东张西望,他们一人手里握刀,一人腰上悬剑,还有一人虽然什么也没拿,但看起来却是最危险,因为神秘就是他的武器,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也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出手,有可能是拳头,也可能是暗器,前者伤筋断骨,后者一击丧命。
“你!”其中一人瞧见帘布后的许肆,指着他命令道:“不想死就过来!”
“好……好嘞!”许肆抽出腰间抹布,笑着走上前,恭迎道:“三位大哥!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受伤的人。”
“没有。”许肆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酒摊,叹气道:“别说受伤的人了,我在这呆了一整晚,都没见着一个正常的人。”
“你撒谎!”另一个人冲上前来揪住他的衣口,“明明刚才就有个人路过这里!”
“大哥!真没有啊!有的话我肯定会说的,何必骗你呢?”许肆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刀,紧张道:“况……况且……我还想再多活几年!”
没带武器那人什么话也没说,径直穿过三人,走向酒摊,走到满地碎块的木渣堆前,俯身捡起一小段桌脚,先是抬眼看了看房上屋檐,再是回头望向许肆。
“那个怎么解释!”揪住他衣口的蒙面人大声喝道。
“嗨!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许肆头一甩,变脸道:“这不,今日傍晚时分来了一队镖师,坐在那喝高了,和邻桌的几位江湖闲散人士起了冲突,把桌砸了,要不是最后给了我十两银子赔偿,我才不会放他们走!”
“此话当真?”从未开口的神秘男子指着地上未干的血渍,淡淡道:“那这又是什么?”
“那个啊……”许肆心一紧,含糊道:“就是鸡血嘛……”
“看不出来,你这酒摊……”话没说完,神秘男子甩出袖中短匕划破帘布。
唰!
帘布一分为二,一半悬挂在空中,一半垂落在地上。
“还真有料。”神秘男子收回匕首,侧过脸一声冷哼。
站在远处不明事因的两名蒙脸男子相视一眼,拉着许肆走上前,只见地上放着一块碗一只鸡和一把菜刀,鸡脖子架在碗上,刀口和碗里全是血。
“还不是被逼的。”许肆松了口气,脸上换回笑容,“这年头光卖酒哪有生意做呀。”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衣口的压力小了。
“头儿。”那人松开手,转头望向神秘男子,茫然道:“如果不在这,他会去哪?”
神秘男子不说话,回身扫一眼大街,就在这时,左侧街巷内忽然闪过一人影。
“追!”三人目光一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嗖嗖嗖!眨眼间便消失在酒摊前。
许肆见三人离去,赶忙回到帘布后,揭开盖在受伤男子身上的黑布。
黑布卸下,只见受伤男子脸色铁青,双眼紧闭,胸膛半天没有一点起伏,鼻尖也没有丝毫气息,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但就算是这样,许肆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熟练地取来酒,倒在男子的伤口处。
“咳……咳!”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他瞬间惊醒。
“对不住了!若是不这样,他们绝对会发现你的。”
受伤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表示理解。
“来!”许肆先是将他拖进屋,拖到床上,尔后取来柜子上的药酒打开,倒出一碗,喂他喝下:“我这祖传的龟息散不但能让人‘死’,还能让人活,喝下这碗药酒,好好睡一觉,保你明天活蹦乱跳,啥事没有!”
受伤男子一边喝,一边望着许肆,那疑惑的眼神好像在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要救我?
许肆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我只是个爱管闲事的酒摊老板,你不是第一个被我救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受伤男子点点头,不说话。
“你好好休息吧。”喂他喝完药酒后,许肆兀自退到桌旁,闭上眼,缓缓趴下。
另一头,蒙面三人杀入街巷,看见的却是一个畏畏缩缩的打更人。
“你!”负剑男子气急败坏,冲上前去对着打更人的脸就是一巴掌,“怎么是你!你一个打更的大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话说出口的瞬间,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一个打更的,不在这,还能在哪?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人。”
打更人点点头,指着街对面,小声道:“有,从那屋顶上跳走了。”
“往哪走的?”
“我想一想啊……”打更人抬头望向天空。
“北边?”神秘男子亦是抬头,发现了横在空中的北斗星。
“对对对!就是北边!”在他的提点下,打更人瞬间记了起来:“哎哟!你瞧我这脑子,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没等他把话说完,三人丢下一个“追”字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许肆一觉睡到了中午,当他醒来之时,床上的受伤男子已是不见。
一句话没说,一个字条也没留,就这样走了。
这样挺好,若他走之前真留下点什么,许肆反倒会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帮助别人本就不图什么,只是图个开心而已。
许肆伸了伸懒腰,和往常一样推开门,开始他今天的卖酒生意。
大中午来喝酒的人不多,他正好能借此机会多休息休息,但老天爷似乎并不赏他这个脸,给他送来了一位老乞丐。
“小伙子……”老乞丐拄着拐,走到许肆面前,卑微道:“能赏我点酒喝吗?”
许肆见老人身子孱弱,立刻让出位置,笑道:“您先请坐!我这就去拿酒!”说完,他从屋里取来一坛酒,为老人倒满整整一碗。
“多谢……多谢!”老乞丐端起碗便往嘴里送。
“能……能再来一碗吗?”
“没问题啊!”说着,许肆又替他倒了一碗。
一碗接着一碗,不停歇,转眼间酒就见底了。
“老人家,好酒量啊!”许肆摇了摇空酒罐,一脸惊叹。
老乞丐抹了抹嘴,笑道:“还行,还行。”
“还喝吗?我还有,再给您来一坛?”
“够了够了。”老乞丐摆了摆手,“我可不能白喝你的。”
“诶,这有啥的,只要您来喝酒,我们就是朋友。”许肆爽快道。
“不不不,我不能白喝,这样吧,我给你算一卦?”
“您还会算卦?行啊!”许肆拉来一张长椅,坐到老乞丐对面,将脸凑上前,道:“那就来算一卦吧!”
老乞丐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左边转转,右边转转,缓缓道:“你昨晚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许肆心一惊,慌道:“怎么?他有问题?”
老乞丐咧嘴一笑,继续说道:“你后不后悔?”
“后悔?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老乞丐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迟早会后悔的。”说完,他起身拄拐,缓缓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许肆愣在原地。
“他在说啥?真是奇怪的老头……”
“嘿!阿肆!”过路的行人里走出一名矮小男子,他正是昨晚打更的李三,“怎么了,一脸呆样的。”
“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晕……”话没说完,他的脑袋就重重地敲在桌子上。
“阿肆!阿肆!你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位大夫,李三就站在郎中身旁。
“大夫,他……”
“他中了毒心散,几乎是没救了。”大夫摇着头,起身准备收拾行囊。
“几乎没救了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救没救?”
“救是有救,只不过这解药……实在是太难配了……别说你们,就算是当今皇上中了这毒,也不一定有救。”
“难归难,您倒是说啊,我好去想办法。”李三一边跺脚,一边急道。
“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百里藏红,这三种珍贵药材你能拿得出手吗?如果能在今晚子时之前拿出来,我就有办法解他的毒,否则……”大夫转过脸不再去看许肆,叹气道:“否则神仙也难救啊!”
“你们出去吧。”在旁不作声的许肆终于开口说话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你……”
“出去!”
砰!
屋子重新回归沉寂,但此刻许肆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他马上就要死了,知道这消息后的他,忽然变得有些害怕。他蜷缩起身子,抱紧被子,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行为,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可想来想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答案,没有。如果救人助人也是一种错,那他可就错得非常离谱了。细数下来,他救助过的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或许有二十,或许有五十,亦或者上百。这些数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享受那过程,就好像在帮助自己一样。
砰!
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次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脑袋。
许肆扭头一看,是老乞丐的脑袋。
“就是他下的毒。”话音刚落,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他昨晚救过的受伤男子,和昨日不同,今天的他换了身衣服,也少了条胳膊。
男子俯身撕下老乞丐脸上的假皮,冷冷道:“你认得这人吧?昨晚就是他追的我。”
“你……”
“因为我坏了他们的诡计。”男子顿了顿,继续道:“你救我的事情也被他们知道了,所以今天他来报复你了。”
许肆看着地上脑袋,轻轻叹了口气:“难怪他要和我说一大堆话,还问我后不后悔,为的就是趁我不注意下毒……唉,这些都不重要了,反正我都快死了……”
“死不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三个人,他们分别是农夫,富商和侠士,虽然他们身份不同,但都是为了许肆而来,除去表面上看到的这些,他们还有另一层身份:都是被许肆救过的人。
农夫掏出他怀里的百里藏红,富商高举从黑市高价买来的千年人参,盗圣摇了摇从皇宫深院中偷来的天山雪莲,许肆见此情景,不禁流下感动的眼泪,“好啊,没想到你们一个个都藏得那么深!
“诶,一个大男人哭个什么劲!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可不是白给的啊!”三人互看一眼,笑出了声,“我们可是要报酬的。”
“什么报酬?”
盗圣陈旭跳上桌,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当然是酒了!”
“再来十斤牛肉!”农夫将药材甩给一旁的大夫,拍案道:“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冷风吹老街,碗酒映天月,前方的路虽看不清,但四人内心中的光辉,却足以照亮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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