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印象中的母亲格外瘦小，一米五几的身高，瘦削的脸，长期在烈日下暴晒的黝黑的皮肤。身体干成瘦条，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再近看母亲，可怎么也想不起母亲的脸，除了那黑油的脸色，其他是一片模糊。我是多久没有仔细看过母亲的脸了。好久好久了吧！

        小时候在村里上了小学六年，之后就是上学，工作。在县里的初中、高中都是住宿，每个月能回家两天，我们把这两天称为放月假。放月假的两天，父亲母亲依然是下地干活，我和弟弟在家就负责做家务，煮饭，喂猪，喂鸡，打扫鸡舍、猪舍。等到父母回来，天边的月影已经拉长。月假的第二天就得回学校，母亲总是一大早就去小卖部买点肥瘦相间的猪肉。把仅有的一点瘦肉割下来，炒上青菜让我们就这米饭吃。母亲说，多吃点，去学校了好好上学，你是我们家的希望。我和弟弟只顾闷着头吃，却没听清她的话。因为每一次离家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话，我们都倒背如流了。那时母亲还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泛黄的脸，黑黑的眼珠子格外有神。她总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直到我们吃完。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那阵子，我们家成了全村的焦点，村前村后总能听到啧啧称赞。那时候，母亲脸上总挂着花一样的微笑。我想，那该是欣慰吧。可是，难题来了。七千多的学费，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简直成了一个天文数字。我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也在上学。三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就是一万多。父亲是不太赞成女孩子多读书的，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读那么多书干嘛。母亲咬咬牙，说谁考上谁上。然后带上草帽，扛上锄头就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地里留了多少汗。小小的背影，硕大的草帽，笨重的锄头，裤腿卷起来，一边高，一边低。

       在西安读书，一读就是四年。每年回一次家，每回一次总感觉母亲一年和一年不一样，脸晒得更黑，身板更瘦。后来我工作，一个人在外，见到母亲的面更少。上学的时候母亲担心我的学费，工作的时候开始担心我的终身大事。可年轻任性地我总是给母亲夸下海口，说我这辈子就不结婚了，陪她一个人。她只是说，这样怎么可以。玩笑归玩笑，说多了母亲竟然当真了。

       我终于结婚了，在银川举办婚礼。家里还养了一大堆鸡鸭，要来的话只能一个人来。家公家婆说不来也没有关系，到时候回老家了还办。可是母亲固执地说不来的话以后回被人议论，对我不好，会被人看不起，克服困难也得父亲或母亲一个来。最后他们权衡让母亲来。父母都没有文化，从没出过远门。这一回是我姑姑带着来的。离婚礼还有一两天的时间，我和周丞张罗着给母亲姑姑买新衣。我们在商场里转了好久竟都都没买上合适的衣服，母亲说那些衣服都不适合她。也许是真的不适合，大半辈子的农民，没有出过远门，连进商场都觉得突兀得浑身不自在不习惯。但我知道母亲多半也是觉得太贵，不要花那么多钱。可是还是要买的。最后好不容易看上了一条裙子。

         母亲一辈子没穿过裙子，她也不习惯在试衣间里让服务员帮忙。我跟着进去了。啊，这是我头一回仔仔细细看母亲的背，干瘦，骨头突出，浑身没有一块光滑的地方，加上不适应银川的气候，太干燥的原因，背上都是干干的皮屑。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赶紧背过身去帮母亲拉拉链。母亲还小心翼翼地嘱咐不要把别人的衣服弄坏了。裙子穿好了，很精神，可当母亲知道了价格，立刻让我帮着脱下来，说不合适太贵了。我们拗不过母亲，把裙子脱下来还给服务员，拉着我就走，兴许我们的身后正是服务员嫌弃的眼神。

          最后转来转去，终于还是买了一条二百多的裙子。实在没有比那更便宜的了。母亲还说贵了贵了。婚礼当天，母亲穿着我买的裙子，我觉得那是我的母亲最美的一次。这是母亲第一次穿裙子，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人啊，真是见一次便少了一次。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九九还未出生，我想让母亲来，可母亲心中惦记嗜酒的父亲，怕他一个人在家管不住自己，天天喝酒。还有一周就到预产期。前一天还在和母亲通话，第二天便接到弟弟电话，说母亲没了！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仿佛是一下子失去了世间最重要的东西，一下子跌落到谷底，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晴天霹雳！

          我的母亲，我最爱的母亲没了！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我还记得我哭得昏天暗地，哭得不知所措，直到再也哭不出声，只能默默地流泪，直到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母亲走了，作为女儿却不曾能见最后一面，这永远成了女儿心底的刺，随着母亲的去世永远成为遗憾和愧疚留在我心里。

        人啊，总是想着来日方长。但来日有的时候不是方长，而是阴阳两隔。活着的人暂且互相珍惜，走了的人让我们永远牢记。母亲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希望我过得好，弟弟们过得好！清明时节，离母亲去世已近三年，却仿佛还如昨日，对母亲的想念从未停止过。远在他乡的女儿未能在母亲坟上添上一抔新土，奉上一杯水酒，原谅不孝女儿，远在银川遥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