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作者: 二木夕夕夕 | 来源:发表于2020-10-03 18:35 被阅读0次

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视机打开。

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视机打开。

我喜欢电视的声音,让我觉得我好像不是一个人住的。

我事实上也不算是一个人住的,因为这个89平的没有客厅的房子里,有五个房间。我每趟回家,从地铁下来,走进住处,都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换乘了一列车,其余四个房间就像四个车厢,进进出出每次都不是同几个人。

最近我隔壁的房间,好像又换住客了。有时候从凌晨12点直到凌晨3点,都是女人的尖叫声。

我睡不着。

我受不了了。

不仅我的耳朵受不了,连我的肚子也开始抗议。

我起床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完全不透光的过道,轻手轻脚地往门口挪去,仿佛我才是那个半夜偷情的人。

刚带上门,我本能地摸了一下口袋,心里慌了一下,没摸到手机。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手机正举在手里。

我走到了小路尽头,拐到大路上。经过那家房产中介的玻璃窗,路灯把窗户上张贴的宣传单照得若隐若现。我贴近了看,上面的数字像在嘲弄我的认知。

五年前我刚搬来这里——那时候租客们还都是和我差不多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我第一次收到中介塞到我手上的传单,上面的数字让我困惑。

慢慢才发现,这里的人都热衷于调侃一年的工资买不起一个厕所。可我仔细算了算,发现我连一个马桶都买不起。

五年过去了。今天的我连马桶旁边的垃圾桶也买不起了。

这个城市就像是一辆我刚赶到站台,却眼看着关上车门的公交车。无论我怎么奋力地往前追,每过一分钟,我们之间就能拉出一站路的距离。

整条街只有罗森还开着。这种24小时便利店,就是为了我这种失眠的人而开的。在一片暗悠悠的街道里,就这一家店发出温暖的光,像一个怀抱,等待我的投入。

我大跨步地走了进去,响起了一声猝不及防的“欢迎光临罗森”,这使我的神经抽动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

那时我们家门口新开了一家洗浴厅,是由原来的酒店改的。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看到两个身着修身旗袍,挂着绶带、面容姣好的迎宾小姐站在门口,只要有人上前,她们便会微微弯腰颔首,斯条慢理地道一句“欢迎光临”。那光景就像初春时分,尚且光秃的枝丫上憩了两只玲珑的鸟;又像烘焙坊的橱窗里的奶油蛋糕上的那一颗樱桃,没有那颗樱桃,蛋糕便黯然失色了。

要是以后我也可以当迎宾小姐就好了。我默默地想。

那时我刚上小学四年级,期中考试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没敢写迎宾小姐,我写的是,我想当一名桃李满天下的老师。那篇作文得了高分,还被老师要求在课上作为范文念给大家听。

自从我在班上念完那篇作文之后,我的理想就像是得了官方认证,盖了一枚章。如果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好,老师就说:“就你这样你还想当老师?!”

而当迎宾小姐的梦想,也随着那家洗浴厅的倒闭,而渐渐淡出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挑了几样关东煮。这东西其实味道都一样,但是形状不一样。形状不一样,就会让人感觉味道不一样。准备结账的时候,我说,再加一串北极翅。

那个中年女人抬起眼睛觑了我一眼。她那个不耐烦的眼神刺激到我了。

我说。等一下。我再去拿瓶饮料。

我想再观察一下她的表情,但她没再理会我。她变得面无表情了,像我每次请病假回来上班的第一天我主管的表情一样,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我有些失望。我从冰柜那头走回来,她低着头刷了一下冰红茶的条码。我举起手机,她举起刷手机条码的机器。

这个动作明显是繁复的。未来有一天,我们的资料都将存于我们的掌心的芯片里,我举起我的手,张开我的掌心,中年女人举起她的手,张开她的掌心,我们不用击掌,便隔着空气捕捉到了彼此的讯息。

那时,我们连手机都不用了。我要刷朋友圈的时候,就张开掌心,用手指在掌心里面划动,就可以知道最近谁又去了马尔代夫,谁又买了最新款的LV。

我嘴角上扬,觉得自己真是个小天才。

“我扫你,不是你扫我。”

我惶恐地把手机收回来重新找到付款码再递给她。我方才从容不迫的气场,只她一句话,就被打成了碎渣。

我在罗森门口的花坛上坐下,把关东煮和冰红茶放在一旁,寻思着是应该在这里吃完再回去,还是回去再吃。

正当我犹豫之时,对面街角传来一丝尖叫,然后冲出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女人,又冲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尖叫声和咒骂声混成一团,划破沉寂的夜晚。如果声音可以看得见,现在就是流星雨。

我失神了一会,才想到要不要报警。但是他们很快消失在街巷的另一边,好像从未出现过。

我猛然意识到我其实不能报警,因为我所住的这个群租房上个星期刚刚被举报过,我写了保证书这个星期内要搬走。

但现在,恐怕有点难办。

我咬了一口北极翅,喝了一口关东煮的汤,肚子里暖和了一些。我能感觉到肚子安静了下来,开始消化热乎乎的食物,也开始消化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今天上午比约定俗成的上班时间9:30晚了十分钟,虽然大家每天都会晚那么几分钟,但十分钟显然和三五分钟不是一个范畴,都怪今天早上的第一辆地铁我没有挤上去。

当我看到人事等在我的座位前的时候,我在心里轻轻地咒骂了一声,旋即轻快地和她打招呼:早啊!

她手上拿着一叠文件,我想起上次出差的报销好像还没下来。在她还未来得及质问我迟到的事情之前,我带笑问:报销的问题啊?

几乎在同一刻,我感受到了办公室里异样的气氛,我发现我正被许多双眼睛注视着。

这是一张裁员告知书。我是被裁员的那20%的人当中的一个。

虽然公司里一直有着可能会裁员的传闻,这传闻从我三年前进了这家公司之后就一直没停过。在传闻最甚嚣尘上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事曾经连续几天私下讨论过这件事;因为这个传闻,使我们这几个经常一起吃饭的同事之间,形成了某种革命情谊。

我们甚至达成了共识:如果我们部门要裁人,主管最应该被裁。因为他不仅工资比我们高,业务能力一塌糊涂,一味地推脱工作和邀功,还经常在上班时间莫名消失——有人猜测他可能在外面做副业,也有人说曾在下午从健身房出来时瞥见一个很像他的人刚进去,还有更离奇的,说好像看见他在地下停车场他那辆奥迪车里和一个女的幽会。

但传闻就是传闻,传闻在没有发生之前,传的次数越多,就越像是狼来了,渐渐的让人习以为常了。

我抬起头望了一眼主管的办公桌,人不在。

人事紧跟着说,不用找主管了,签个字,流程很快的——你今天还可以早点下班。她笑眯眯地说,好像这是一个额外的福利。

我问:我们部门就我一个吗?

她支吾了一下,说:这个你不用管。

在我走出办公室之前,主管回来了。好像刚刚从他的老板那里听到了什么笑话,满脸的春风里好像落个种子就能发出芽来。

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不在被裁员的名单里。

这种初秋季节,还有不怕死的蚊子飞进关东煮里面。

我把没吃完的关东煮扔进了垃圾桶,带着没喝完的冰红茶,慢慢地走回出租房。开门进屋,隔壁的房间已经没有声响了。

我打着手电筒穿过漆黑的过道,心里想,如果在派出所再来查门之前,我还没找到新的工作的话,我就回老家去。像他们说的那样,考个公务员,或者找份银行的工作,早点把人生大事办了。

我开门进房间,电灯刷地照亮了五年来我蜗居在这个城市所积攒下的所有的东西:它们像藤蔓类的植物一样,顺着各自的形状和体积,互相依附,彼此攀爬,最后形成了一种有机的存在——1800多个日日夜夜,压缩在这个10平米的房间里。

“或者,”我换上拖鞋,打开电视机,“看存款能用到什么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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