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师

作者: 古岸 | 来源:发表于2017-08-14 15:27 被阅读0次

    网师

    父亲是网师,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为此我有点看不起父亲,在渔村,一个男人应该到海里去,甚至说死在海里也是一件光荣的事。可父亲正当壮年却走上了岸,干起网师这个职业。从那一刻起父亲应该说是背叛了大海。难怪爷爷对我说,父亲不像他。一点也不像他。爷爷说,父亲胆小,不像是大海的儿子。

    我不知道三百六十行里有没有网师这个职业,如果有,按我的理解也是角落里幽着,不起眼的角色。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手里拿着一把网刀延续着他余下的岁月。而且乐此不疲,引以为豪。

    网刀

    网刀当然是一把刀,但它又不同于菜刀、瑞士军刀等,我对网刀的理解是从我以前同事的口中得知。他谈论感情的看法时,曾说过很好的话,他是这样说的:我的身后别着一把网刀,女人像是栓在我身后的一根根网绳,我不断地拴,不断地割,最后一根像裤带,这就是我的老婆。我想父亲的网刀功能不会在这个方面,他是用这把小小的网刀担负起捕渔人生存的另一种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带着网刀一大早出门了,他所做的事就是做网。

    则板

    则板相当于模具一样的物什,网师直接面对的是网,而网是连缀的网眼构成的,而网眼的组建就是则板的功劳,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写的对还是不对,不过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方言与文字的断裂与讹误使民间的想像更为生动和不易模仿。按我的理解,这两个字还相当准确,则是规则,限止。它决定着网眼的大小、尺寸。从小的小拇指般大小到大的一拃多不等,正是这些网眼的大小也组成了各种类型的网:蟹笼网、帆涨网、对网、拖网、海底串网……

    板则是定性,它是规则的板,一般是用竹做成的,竹要老成一点,否则容易变形。它的背面一般削平,正面则保持一定的弧度。则板的大小决定了网眼的大小和网的种类。一个好的网师对则板的把握与拿捏相当准确。碰到要紧关头,他就可以用自己的手的拉扯把网眼定确。如果谁能把一顶破了的网定确眼子。他就可以算是网师了。

    父亲理所当然的拥有这个能力。

    我现在能够回忆出来,家里有什么值得的东西,大概是梭了。(其它的瓶瓶罐罐不算,包括两间破圮的老屋,它现在还孤零零的在南头山)。之所以印象这么深,是因为我讨厌它。那时,我一有空,父母就逼着我引梭(就是把网线缠在梭上然后用它与则板配对完成网眼的建造)。我童年时代(包括小学)大部分空余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引梭的时间是静止的,可以清晰地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望见海水退潮、落潮。天光是如何覆盖小渔岙。嗬,夜晚来了。一把梭又一把梭无穷无尽的耗尽我的可支配时间。

    在这过程中我并没做到心无旁骛。不断地开着小差,想像着伙伴们的世界。这时,我听到了梭“喀嚓”拗断的声音。很多梭就是被我折断的。我恨不得把父母给我的梭都通过这合理的方式“报销”。

    我讨厌类似于女人做的活。

    而雕刻梭,则是相当艺术的享受(可惜我没学会),梭的大小是和网眼配对的,织大网就要用大梭,织小网就用小梭。把一截毛竹削好,然后用网刀之类的工具,挖出尖尖的梭头,雕出梭的核心、勾勒的屁股。这里的做工相当细巧,稍为不慎,好好的一把梭就要报废。梭的好坏直接决定织网的速度与引梭的速度。好的梭不仅相貌好,手感好,而且韧性好。引梭的人用手指稍微揿一下梭头就能把网线牢牢地拴在“柱心”上,织网的人手腕微微一发力,网线就能甩出。

    我爷爷与父亲都是引梭与雕梭的高手。我看爷爷的引梭是一种享受。爷爷当时已七十上头了,眼神不济,他引梭的时候根本不看梭,一边聊天,一边做活,且速度极快,很多时候,我总是揣摩与艳羡爷爷,惊叹他如何在手碗翻动间把梭引好,结实又紧凑。这让我想起疱丁解牛,想起高明的射击手。当然,爷爷是不会想到这个的,他在引梭的过程中,哼的调子,闭着眼,有时有一搭没一搭掏着老古,网线有时拴在引梭机上,有时挂在膝盖上,一般他能供应三个人织网的量。

    网是捕渔的工具,在我们的这个海岛,或者说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一带,捕渔的人非常多,鱼也非常多(带鱼、黄鱼、梅童、青占鱼、马鲛鱼、乌贼、虾、蟹等)。世代的渔民都是靠捕这些物什讨生计,拖儿带女,养家糊口。

    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我父亲更不容易,他做着“网”的文章,把我带出了渔民这个角色。所以,很多时候我面对父亲总是很复杂,一会儿是爱占了上风,一会儿是恨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莫名其妙恼……很多年后,当我敲出“网”字时,具象与抽象瞬间分崩离析。咳,父亲的网……

    说实话,我最不喜欢的手是壮股股的手,都是肉,看了反胃。

    父亲的手修长、厚实。是我想像中的手。这样的手,如果出在什么知识分子之家,那一定是一双艺术之手。如钢琴家、美术家等。可惜他生错了地方,他的手面对的对象是大海,是海岛,是粗糙的生活。

    他的手经手的家什是:缆绳、挈桶、礁岩包括簇、蟹、螺等。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父亲的手与网的关系,手与一个网师的关系。他的手轻巧的网上腾挪、转换。期间网刀、网线、“则板”纷纷攘攘。很多个日子父亲的手就这样忙碌运转……

    叙述

    我出生在南头山(现在它已是废墟)。我所说的是没有成为废墟之前的南头山,它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岙口,大约有几十户人家。走出去没几步就能下海。这里的很多孩子的童年就是在大海里度过。咸涩的海风终年吹刮着,人们的皮肤大多黝黑黝黑的,嗓门大大的。眺望大海是无需引导的习惯动作。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非常简单:男人们出海,妇人们做些地头、作些细活或者带着小孩到礁岩边弄些海货。

    我是网师的儿子。这在父亲四十四岁后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那年我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我无意中听到了父亲与母亲的对话。

    父亲:渔业体制要改革了,公社解体了,要下海每人要入股?

    母亲:咳,那我们没背景人更不好办吧。

    父亲:会上要表态,最迟明天答复。

    母亲:……

    父亲: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母亲:入股要多少?

    父亲:一万终归要吧。

    母亲:哪来的钱啊。

    父亲:要不我不入股了。

    母亲:不入股,作啥?屋里三个小孩、两个大人。

    父亲:哎,要不我做网师吧。

    母亲:……

    父亲:只是你也要辛苦了。

    母亲:我倒没啥,只是几个孩子……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糊。

    等待

    父亲那个张望的姿势,一直留在我记忆的深处。他的前方是船只来的方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这风船开了几天了?母亲说,你已经说了几遍了。父亲不响,排了排潮水,又说,近两天一定会来。

    我现在无法揣测父亲当时等待的心情,当然也无法体会他等待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真实。父亲的辞职(请原谅我运用了这样一个相当的词语,从而也间接说明,在渔村什么样的职业才是正宗的职业,我父亲居然会走上岸)。我只是在那个年纪无法原谅父亲的这个做法。这源自于我无法承受来自南头山人们怪样的目光与神情。

    他们的一句潜台词是:看你们怎么养活一家子。

    我讨厌他们看我的鄙夷的目光。把人看死的目光。嘲笑、怀疑、不屑……

    父亲揣着网刀、梭、则板等在每汛船来的时候到码头等候,讨点活计……

    对话

    父亲这时候已从单一的为人家做网,演变为发网。发网规模更大一些、赚头也更好看一些,苦当然也更苦了,全家人都搭进去。直到今天,母亲还在埋怨父亲,嫁给他没能好好休息。说实话,做个抲鱼老婆是蛮爽快的。地头不用莳弄,其它生活也不用做,管管嘴巴就行了,老公来了稍微忙一些,打理一下卫生,顺便把自己清理好,晚上做“生活”节棍些。当初我经常听到的几句话:

    某某,今天船好来了。

    哦。

    晚上身子“浆”清爽点。

    女人就笑笑。个中之事都晓得。在渔村“屄”事是值得一提的。几个没有事情做的混混讲起来一套又一套,如果往上靠一下,这也是种文化(我们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这种事,以为是上不了档次,上面吃吃,下面厾厾,说到底就是人的本质世俗写照)

    想起一则:说的是,老公刚刚船来,大约10点钟,没想到,船长又来通知,马上要开船,女人就忙着准备午餐,正当女人在灶上忙乎烧几只热菜时,男人连忙抱住了她,说,我饿了。女人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男人一把抱住她,说,我下面饿了。女人脸红,不知如何作答。男人手上一紧就把女人抱进了房里,把事情办好。等出来,饭和菜都焦了。

    后来,也出了不少事情。偷人,搭小白脸等。细想起来,也没什么,男人长期在外,女人一汪“泉水”不捅捅,倒也可惜,也不利于身体。留下来的一句话蛮有意思的:男人三浪头(指捕渔)、女人三步对(指跳舞);男人三尺外是阎罗,女人床上搂男人……

    算帐

    大约在我四五年级的时候,父亲便逼着我帮他做一些网师的辅助工作,说是辅助工作,其实我对网师这一套一点也不懂。父亲惟一可利用我的是我的数学,帮他算帐。父亲后来经常对我们说,阿爹是不识字,要是识些字,钱要赚得更多些,你们子女也不要这么俭苦,至少读书可以多读些。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佩服父亲学习的毅力,父亲只上过一个月的扫盲班,后来下海捕渔,我想那几个可怜的汉字,早已忘得精光。现在做生意,逼迫他学些“硬”字,他绞尽脑汁,用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别字、符号记帐。写上张三、李四等。这个还好,若要计算网钿,则难煞了他。当时,已经有了计算器。我记得他为学习加减乘除,经常学到半夜三更,现在说来,很多人会不相信。可这确凿是事实,我现在还能回忆出,他一次次向我求教的情景,有时,我被他问得烦了,懒得理他。无非是3.5×7.8等怎么就教不会呢。一个月后,他终于能够独立运用了。压在父亲身上的心事总算落下,我也不必每星期被他“拄”着算帐了。我想后头,父亲对我学业的关心,包括不让我下海做个捕渔人,不希望我做亮眼瞎子,恐怕与他这段经历有很大关系。

    发网

    父亲接了船主的业务,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否则不仅没有钱赚,而且会失去信用。父亲一开始做这生意时相当艰难,很多人看不起父亲,不愿承揽父亲的手头活,父亲除了亲戚家里推销一点,没办法,只好挑起担子,到岛上的各个岙口兜售。父亲挨家挨户的问:网要织吗,我是面孔红红,不敢走进去,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吃闭门羹,人家说,太便宜了,不合算。父亲就会说上一通好话,有几户人家,可能听到父亲的一些情况,就称了几斤。父亲紧缩的眉头会舒展些。我跟父亲穿街走巷最怕碰见同学,怕同学在第二天说些话。为此,我经常借各种借口推脱与父亲同行的理由。

    吵架

    我一直想逃离这个家庭,其中就是害怕这无休无止的吵架。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几乎是三天两头就是吵架。在我看来,如果父亲不是从事网师这个职业,这些吵架都可以避免。发出的网回进来时,要经过验收,否则向船主难以交待。网眼是否合乎尺寸、规格是否合乎要求、斤两是否对得起来等。父亲是个网师,对这些要求相当严,但问题最多的是,缺斤少两,明明称出去是15斤,回进来却是14.8斤,或者更少。有的人家,把剩下的网线引在梭上,回来时,不把梭带回来,这样自然就缺了。网线的价格相当贵,在我的印象中从一元多点到七元多点,日积月累,恐怕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然也不排除潮湿天与干燥天的原因。每每为了几两问题,两户人家吵得天昏地暗,在我的整个少年时期,这是一段比较阴暗的日子,我在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生活,即使钱赚得少一些,日子过得舒心些,也比这整天吵架要好。

    我的生活充满了不快乐,但我从没去体会父亲的心思,在责怨的背后忽视了一分家庭的责任。同样父亲也不知道我整个少年期忧伤的心情:黯淡而伤神。

    事件

    那一年的秋天,父亲吃了官司。这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我那时刚考上学,有一个国家户口了,总算了了父母的一桩心事。我是在那年放假时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发网时,那个船主做帐的小组长不知怎么回事,父亲结了帐,他却没有把帐单做好,是他一时疏忽还是他想贪污等其他原因,个中情况我们不是很清楚。船主年底一盘帐,发现在帐面上还有这笔账,就向父亲讨钱,整整一顶大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这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还有名声与信誉。这事后来弄的很大,那个混帐的小组长咬定是父亲没有结帐,问题捅大了,后来乡里领导也介入,找父亲谈话,说不弄好,就要到公安局里。父亲生性胆小,再说他一老实人也没有经过这大场面。临到头,还是母亲主意拿得紧,她一个女人家奔来奔去,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她对父亲说,你即使进牢监了,我也要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她一边请人写状纸,一边采用土办法,当着那个小组长的面罚咒,然后一路奔到后背的菩萨请愿。也许是母亲的这一举动惊醒了那个小组长,他后来打来电话说是他弄错了,帐就算到此为止。父亲吁了一口气。我一直很佩服母亲的是,母亲到此还不肯歇,她对父亲说,不能这样一个电话就算了,这件事要让村里人都知道,她于是叫来乡里干部和小组长及船主,三头六面对清楚,还写了纸据。事情结束后,母亲是结结实实生了一场大病。

    想念网师的日子

    再后来,渔村彻底衰落了,父亲也搬到了城里,六十上头的父亲在城里什么事也干不了,他曾经信誓旦旦地想重操旧业,带着网刀、则板和梭来到S城,可惜对于这号职业已时过境迁,他住了几天,心灰意懒地回来。揽不上活的父亲心很焦,经常无故的对母亲发火,说到后头,他甚至孩子般的堵气,说要一个人回到南头山去,死也死到那里。节假日,去看望他们,母亲总是述说这一段,说我嫁给你父亲是一天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们笑笑,一个一个地劝,说放心好了,年纪大了就要休息,你们没有劳保,我们是不会给你们冻着、饿着。很多时候,父亲总是不响,我翻开他的抽屉,里面碎糟糟地尽是些梭、则板。父亲的愿望很简单:他就是想当一名网师。我想父亲到死最为想念的职业还是网师。

    结语:关于网眼

    1、多子结。网眼的一种,梭向上穿过上面的网眼然后把两股绳结在一起。适用于中等网眼,速度较快。

    2、边结。网眼的一种,梭向上穿过上上面网眼的一股结在一起。适用于大网眼。

    3、钩结。网眼的一种,梭向下缠绕几下钩成一个网眼,适用于小些的网,速度较快。

    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有人会不会整理,我是网师的儿子,但我背叛了他,对于织网、发网等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但对于曾经从事个这个职业的像父亲一样的人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记上它,算是对过往一段历史或者职业的记忆吧。我所住的这个岛城,近来造了几个博物馆,其中一个名叫渔业博物馆,有一个展厅,陈列了一些网具和渔民生活的场景,好几次去看,浮现在我眼前的都是父亲当年做网师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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