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曾经是我最讨厌的女人,因为她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管束我。曾经在我小而光洁的下巴上留下比九阴白骨还要深的抓痕,只因幼稚而执拗的我把她抱怨我奶奶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全部白描——我对自己的模仿及白描能力无能为力,这是天生的、源自她的基因决定的事情。比如,做斗鸡眼从来不用准星,听一遍广告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7岁,为了讨正在打麻将的她一个欢心,我自作主张地打开比我还高的煤气灶,昂首举着高压锅,抬上去煮饭。然后在奇怪“为什么这么久还不熟”的不耐烦里,奔出去玩。直到邻居阿姨说听见我家厨房一声巨响。她二话不说从麻将桌旁起身,对着正在看连环画的我一通大吼,脱口而出“你真不是煮饭的料!”这样极其鄙视我的话。从此以后,我立志:决不做一个灶台妇女,决不像她一样。
14岁,初潮。弄脏了那条一直陪伴我的公主裙。白色的绸布上一汪暗红的影,让我害怕得眼泪汪汪。这时,她出现了。脸上带着奇异的笑,一会勒令我不准喝凉水、吃冰棍,一会不准我像个野孩子一样乱跑乱跳。然后她又耐心地教给我卫生棉的用法,怎样度过以后会陪伴我很长时间的“每个月的那几天”,像个天使。
16岁,每个女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鸭的年纪。在任何场合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分外敏感惶然。她仍要管着我,要我见到人要“微笑”,“喊人”,“乖”。我很烦,但又一直憋着不说——因为我觉得跟她这种野蛮人讲不清楚。于是就恶狠狠地微笑着,对每一个陌生的叔叔阿姨。奇怪这招竟然百试不爽,所有人都认为我很乖、不闹,是一个“自觉的小孩”。OMG,16岁还是一个“小孩”,悲哀。但是她居然对这些赞扬很受用,居然笑魇如花,愈发令我讨厌。
17岁,一个用“愤青”形容恰恰好的年纪。甜微辣,酸带夹。她不比我小,所以犟嘴时我不用让她。看着她汪着葱花炒蛋气息的烫发几乎要根根竖立起来,我的心里就一阵得意。
我不服气,不服气自己会在口头上输给这个给我生命却又不停蹂躏我的女人。偏要和她争,直到刀光剑影,直到昏天暗地,直到我觉得出了胸口里,那一场闷气。
18岁,已成年的我终于要离开家,到向往已久的外省求学。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和她不在同一座城、同一个省过日子。我只买了一张票,上火车时她借口行李多把我送上车,然后赖在空空如也的车厢里不愿走下去。
我突然惴惴,害怕她瘦弱的身体会因为气温、风向、湿度的改变而忽然倒下。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她怎样承受着庸医不负责任的手术带来的痛苦。但她一直赖到了下车,赖到了报到现场,赖到了我拿到寝室钥匙的那一刻。
她兴高采烈地抢着替我背行李,尽管我一再要求不让她背。她明明知道我不善拒绝,于是便使出惯用伎俩——霸蛮。无可奈何之下,她霸到了那包比她还要宽的行李,一下挎到肩上,从窄窄的门里挤过去。
看着她像比萨斜塔般挪动的身形,我突然想到朱自清的《背影》。可惜,在我的眼泪还来不及流下来的时候,从走廊里迎面过来的一对父女。父亲指着她,对女儿撇撇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那一瞬我突然很难过。
我开始厌恶她,厌恶她的霸蛮,厌恶她用强抢掠夺的法西斯方式替我担当责任,更厌恶她从小严加管束的那个小孩,长得比她还高但居然不会用更野蛮的方式从她身上把那山一样的行李包夺过来。
我不是一个野孩子,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很想做一个野孩子,蓬发赤脚像小猫一样挂着无辜表情走在乡间小路上,遇到某个大叔把我从野蛮草根的生活中解救出来。远离她,远离我厌恶的一切。
我开始报复。在异地求学的几年里我极少打电话回家,每次都是她主动打电话过来和风细雨地以“某某,你好”这样滥俗到我不认为是一个母亲对骨肉说的话作为开场白,然后我在这边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事。
她经常莫名其妙打一个电话过来,唉声叹气地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胀气,大到表姐结婚小到鸡毛蒜皮她都要跟我狂讲一气。直到她自己说“呀,55秒了,我挂了啊,你保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断电话。她总是整得我一头雾水,换来的是我心情好时的偶尔响应,和心情不好时梨花带雨的小姐脾气。
她不会写信,不懂什么叫发微信朋友圈,连看个短信也要小心翼翼地跟我求证几次,看我心情不错后让我教她操作一下,阅读或者删除。她不懂做生意,身体决定了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中年妇女。她也不懂炒股,没办法让我成为暴发户的女儿。但是,经历过几场是非,不论生活还是感情,她总站我这边。在我身陷囹圄时,她相信我是无辜;在我总觉得自己过于能吃时,她总说能吃是福;在我嫌事情繁琐时,她总用嘘寒问暖的方式狡猾地传授我解决办法。很多细枝末节,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地青出于蓝不胜于蓝:读了一辈子书,生活经历还不如一个没念过大学的老女人。
最近我发现:年岁越大,我竟越愿意受她管束。无端地,我总希望她能够多管我一下,多给我定一点小目标,比如“你每年需要赚多少钱”,“你应该嫁一个什么样的老公”之类。可惜,才疏学浅的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方面的要求。这发现让我如切如磋,诚惶诚恐,就好像童年时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总喜欢问我“爸爸和妈妈你更喜欢哪个啊?”这种问题一样,让人抓狂得不着边际。
想起她以前说过的,“人年轻时,家就像个茧子;越老,反倒越想回到茧子里面去”。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女人和哲学家可以兼容。于是突然很感慨,苍海桑田的那种。
那天我盯着带上了老花镜的她的脸,发觉她的皮肤仍有光泽,虽然细细的皱纹已经开始爬上这张瘦小的接近耳顺之年的脸。
从来不觉得那个嗓门大到骂我可以让一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的她会老,但是人不能和自然法则相抗衡。我开始在心里默默感叹韶华的流逝和岁月的无情。
此时她突然抬头,对我微笑:“妈妈是不是很老,像个太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镜片上方的空隙中眨出来,望着我,里面充满了我从没见过的童真,以及幸福。
那一刻,我突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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