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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红楼梦》的朋友肯定对第25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所写的马道婆用“扎小人”的巫蛊之术对凤姐、宝玉二人进行了远程“祸害”。令人讽刺的是,这马道婆还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可见其心肠歹毒,认钱不认人,完全可以说用《世说新语》里的那篇《陈太丘与友期》里的那句骂人的“非人哉”来形容了。
虽说《红楼梦》后四十回并非出自曹公雪芹之手,但是续作的关于马道婆的结局还蛮大快人心的,大约高鹗还是秉持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一贯原则,从这点来看,续作者不如原作者,高鹗不如曹公雪芹远矣。
叫魂,一种独属于邵寨塬上替人招魂、驱邪治病、祈福禳灾、送瘟送神的民间仪式。
《红楼梦》第29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人情重愈斟情”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段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
这里所说的“寄名符儿”我也有,不过邵寨塬上称之为“锁锁”。锁,就是锁定的意思,代表着牢固,牢靠,不怕丢失,不会失去。因此邵寨塬上很多人的名字里有都有这个“锁”字,诸如拴锁、安锁、金锁、银锁。
以前我就说过,自己打小寄居在外祖父家里,直到6岁那年因为上学才回到真正的家,这方面有点像当代文学家、诗人艾青,他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如此写道: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但我融入“原生家庭”(原谅我,我极不喜欢这个词)很是顺利,只不过从塬上的房子搬进了庄边的窑洞,从不缺吃喝变为借钱买粮食吃。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的父亲,用我母亲的话术来形容父亲就是“大娃娃头”,在我眼里父亲年轻时曾是一个浪子式的人物,有点像都梁写的《血色浪漫》中的男主人公钟跃民。我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不是后来我们兄妹俩成为了父亲的牵挂与羁绊,让这个浪子回头,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王满银在上海的一所小旅馆中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两鬓发白的容颜和眼角堆起的皱纹,想起自己浪荡半生,年近四十,仍旧两手空空,一事无成。我想绝对不是因为那句名言,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也不会是他顿悟了,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永远不会知道父亲沿着以前的路子走下去,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更幸福,更加了悟自己,更加接近人生的真谛。
然而这一切终将永远无法得知,人生“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像一驾跑动起来的马车,只有最终目的地,也就是迎来死亡,只有死神手里那把收割一切生灵的“镰刀”方可永恒地结束这一切。在这之前,只有不尽的选择和无尽的体验,但却伴随着不尽的痛苦和无尽的孤独。
外祖父母对我极为看重,给予我万分疼爱。如果要拿出万分之一来描摹,就比如上锁锁。为我上锁锁的人是一位忠厚的长者,也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生于建国之前,可以说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是奶牛的祖母,奶牛,是一个小伙伴的小名,大名李亚宏。按照辈分,我得叫他“舅舅”,但其实他与我年龄仿佛。但《红楼梦》中贾芸说得好,“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孙”“山高高不过太阳”,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和认可了——但学校生活或者实际交往中我只喊他“奶牛”,连官名都不叫。
我的锁锁,彼时是全家最为金贵的东西了,因为它完全是由纯银打造而成的,虽然只是一个小薄片,系在一尺多长的红色条带上,但可以挂在胸前,让锁锁最大限度地依偎在心脏跟前。
我开始上学的时候,外祖母就一直在考虑我卸锁锁的事情。上锁锁需要举办一个仪式,同样地,卸锁锁也是。我现在已经无从知晓那位曾祖奶奶口中念诵了什么真言,因为没过几年她就去世了。
初中,我还是居住在外祖父家。我们那时候上学起得往往很早,奈何冬天昼短夜长,五点刚过就得起床,5点半出发,6点之前到校。记得有次我叫一个同学一起上学的时候天色尚早,还是一片漆黑,除了肆无忌惮到处奔走的北风,头顶天空只余几颗寒星。但到校上完第一节课我就撑不住了,浑身发热,直冒冷汗,头晕目眩,恶心呕吐,于是赶紧找班主任王老师请假。努力挣扎着走回了家,给外祖母说明情况,她略微思考,就得出了我被那家早已过世的老婆婆“怪”了的缘故。“怪”,在邵寨话中乃是“作怪”的意思,有点类似于民间传说中的“鬼上身”,就是指沾惹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肉眼看不到,至今也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外祖母连忙取来烧酒,也就是白酒,盛放在一个白色瓷碗里,然后拿来一张白纸,浸入碗中,用火柴点燃,待酒精燃烧起来,纸片全部烧成灰烬,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用手指蘸了温热的酒液涂抹在我的额头、脸庞、脖颈、前胸和后背上,算是用物理方式降低体温,也就是利用酒精易于挥发的特性。至于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大概是在请求鬼魂离开,乞求神仙降临,也就是驱邪治病,祈福禳灾。
然后我就睡过去了,房间内充满了酒精燃烧后的来自于粮食酿造的酒香,还有七彩阳光照耀在被子上升起的温暖、干燥、好闻的味道。等我醒来,已是晌午过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感觉出了一身热汗,已经甩脱了病魔的操控和摆布,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美美地吃了一顿晌午饭,除了饱腹感,就只剩下满心的舒坦。
以前就说过,我回到自己家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邻居家军利大大在树上折槐米时扔下的铁钩砸中了我的脑袋。所产生的后果就是我右边头顶被缝了七针,至今那个地方“寸草不生”,因为毛囊完全被破坏掉了。
伤口愈合以后,祖母就紧罗密布地替我操心“叫魂”这件大事情了。祖母收拾好所用的物品,其实就是用红布缝制了一个类似“香包”的东西,上面用针线“五花大绑”了一枚铜钱,不外乎“康熙通宝”“乾隆通宝”这种比较常见的铜板。如果没有铜钱,那就用分分钱,就是一分钱、二分钱、五分钱的硬币。最后将之缝在我的外套内里的胳肢窝处。到底这样做是什么样的一个原理从来无人知晓,也许这就是风俗习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祖母叫上了婶子,从坳里来到塬边我家居住的窑洞,再喊上我的母亲和妹妹,作为陪同参与人员。然后一行五人来到当天的“案发地”,祖母找到那个点,然后做起法事来。但见她拿着一只空的白瓷大碗,一边绕着这个点不紧不慢地行走,一边用筷子敲击白碗,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口中念道:“兵兵,回来!”队伍后面的人,除了我,其他人一边跟着走,一边齐声回道:“回来了!”
这个仪式大概持续几分钟,正转七圈,紧接着,反转七圈。然后回到堂屋,将那只白碗平放在大案上,里面盛满清水,最后拿四根筷子,直直地立在水中央。
我小时候对这件事很是好奇:为什么筷子能够一柱擎天地立在水中央?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我认为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于是亲自下场,试验了好几回。但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的缘故,我一次都没能成功。
祖母肯定知道原理,但我不能问,一问准犯忌讳,免不了一顿训斥与呵责。此外,别小看农村妇女,她们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懂得道理不少,比如初中我从外祖母讲述勤俭持家、崇尚节约的故事中听到了“细水长流”这个词,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说的,当时我极为诧异,还把这个“伟大的发现”说与父亲知晓。没想到父亲却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告诉我,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农民,身上闪耀的智慧足够你一辈子学习和观摩。
大案之上又是另一只碗,装满麦粒,中间早已插了三支点燃的线香。祖母拉着我跪下,咕哝着我听不懂的言辞,一番神情恭谨的祷告之后,站起身来,取来切面刀,拿在手上用力挥去,四根柱子一般的筷子被斩飞出去——这就算是驱除邪祟,治疗冤疾。
后来祖母过世了,叫魂这门邵寨塬上古老相传的替人招魂、驱邪治病、祈福禳灾、送瘟送神的民间仪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慢慢地失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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