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故里--敬父母(3.4)
荒年不荒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话母亲沾点边,“福”虽说不上,但至少没有“后殃”。
1944年9月大姐珠柳出生;1952年3月大哥友奎(逸峰)出生;1954年2月二姐友花出生;1958年2月母亲40岁生下最后小子我。一身功夫的爷爷抱着我,邻居都说“嘉贤公抱着孙子牙齿都笑掉了”。“岭里岭外”邻里都为我家高兴、祝贺。母亲说我“满月”之际,岭窟的表亲都争卖最大的黄鱼送月里”。可见这些亲戚为这个多灾多难的亲人现在有了安定的家、有了孩子而高兴的程度。
我正赶上“食堂化”,下垟人饿得慌,山面人吃得饱。但这股“共产风”很快就吹到山旮旯里,全家人和全家的粮食一起搬到大队部吃大锅饭——埭头住,还有耕牛也给牵去。期间母亲身体不好,缺奶,让我吃当地好心大娘的奶。“大锅饭”吃不到一年搬回家——人都回家,只有黄牯牛被充公。留在家里的78岁的爷爷也生病走了。同年,一个特大的台风刮下门前溪畔三四百岁的大枫树的一枝,压塌了茅庐,母亲抱着我偕家人躲在谷仓里避暴风雨,熬了一夜。不久枫树也被砍去造淡溪水库了,家人都可惜,只有母亲觉得好——光线好多了。其实她讨厌的是岭窟的大枫树——乌鸦栖息鸣叫的大枫树。
荒年里,我家却养出了一头大肥猪。那时,人都饿肚子,哪里还养猪。可就在母亲手下,采摘野草和番薯藤,喂养出一头三百来斤的肥猪,邻里都以为这回发财了,私宰价格比公宰高十来倍。但此猪早已惊动了公社,公社派屠夫来我家动员,一次又一次,长途跋涉三十里,走了八九趟,我父母是心软而奉公守纪之人,最后被感动了,低价卖给公家。据说当用竹杠抬着肥猪去公社所在地——湖边途中,见者无不驻足观看、羡慕、垂涎,因猪肉是人人想吃而不得的。“你们觉悟高,有钱不会得”……这事遭到许多人的挖苦,讽刺。
母亲还是无师自通的“兽医”。如猪食欲不振,她会在猪吃料里放入些消化草药,猪很快胃口就开了;如鸡鸭受伤或躺下了,她常用菜油什盐、锅底灰涂抹或喂入口中,也会药到病除。
我女儿陈超念二年级时回老家看望奶奶,写道“奶奶的屋子看上去好像武打片里英雄养伤的古屋。奶奶养了许多鸡,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公鸡就拉长了声音叫了几声喔~喔啼,我一听就清醒了,好像在山上跑了圈回来似的。奶奶家的地上满是鸡粪,我走路时要低着头,可是一天还会踩上好几堆。奶奶却一堆也没踩上。我想:奶奶就像有魔力的老婆婆。有一次睡觉,我假装自己小便,就把灯打开了,下了床,从床边拿起奶奶的鞋子,一看,一点鸡粪也没有。”
深山旅店
石头虽有翻身日,深山闹市尚空前。
我有多篇拙作描写过这个深山“闹市”和“旅店”,不拟重复而浪费读者时间。以下从我母亲的角度叙述。
我从记事始,母亲已四十四五了,个子与鼻子都不高,脸色白净,前额高而突出,两耳像锁,耳垂大而下垂,可谓“两耳垂肩”;后脑勺耸着个大发髻,一年要用掉好几个髻网。常穿以蓝、灰白色为主的对襟衣服。说话声音洪亮,步履轻快,做事利落,心口如一。人家都说我很像母亲,特别是脸型和前额。扫地、梳头、提水、烧饭——母亲每天早起常态化的事情。她将梳下的长发卷成一卷,塞到墙孔里,积累多了让我兑糖吃。母亲勤劳善良坚强俭朴,富有同情心和亲和力。邻里、顾客,都喜欢把心事告诉她。
母亲粗、细活都会干,手臂粗壮有力,砍柴、割草、采猪草,手提、背负四五十斤都像提灯笼。
母亲整年忙碌,像个不停的陀螺转着,但松紧缓急有所不同。一年里农忙忙,农闲稍闲。一市五天内,深山闹市——农历旬二·七日最忙,虹桥三·八市其次,其余时间差不多忙。
我们看看她在“二·七”集市——冬日的一天劳动吧。先看下我在另一小文里的一段:
集市的头天夜晚,顾客达到高峰。这儿前无村后无店,永乐两路人马喜欢到我家住宿。顾客的树木竹柴之类叠在院子里;虾皮鱼干盐米鱼鲞猪肉细面等均挤进屋内,有的不放心绳子系了又捆,捆得严严实实搬到自己的床前甚至床底下。本已拥挤的茅屋里,弄得连人也无处立足。盐巴咸鱼流卤,使地面终年潮湿。一张板床睡三四个人,他们有的三五成伴,有的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谋生人,有着类似的酸甜苦辣坎坷经历,因而就有很多的共同语,话语中少有酸楚和哀伤,多有黄莲树下唱戏——苦中有乐。辟如四人一床,挤得无法转身,便讲起故事来:从前有几个青年人想观赏一个漂亮的尼姑,敲不开尼姑的门,他们便说睡在一条扁担上,睡18个人,还说宽余得很。尼姑好奇,便开门看……哈哈哈。以此说明四人一床并不很挤。有的谈身世浮沉家庭琐事,有的说古今逸事大事,有的侃生意经,也有的谈论男女私情……
“呜呜呜”鸡啼两三遍,约三四点钟,“阿嬷,煮饭嗯。”有客人说梦话似的叫了几声。“哦~”当我母亲答应了,客人又没动静,似乎又回梦乡。母亲怕惊醒我们小孩,摸黑穿戴,到镬灶间点亮灯,吃多少大米,一般昨晚就说好的,她用小笸箩盛米,秤举到煤油灯前,盯着看,少加多减,秤尾稍翘而止。此刻父亲也起来照看,烧火。客人过20多分钟也起来洗脸——他们不带毛巾、刷牙,全用主人的公共毛巾和脚布,无人刷牙。我家的铜脸盆在他们手里传递——永嘉人从水缸里或到溪坑打水;乐清人非得从汤罐里打汤。他们三五或五六人合锅煮饭,吃毕,有的即算清费用,母亲利落地说“你们这五人,三角房钱加大米钱六角,一人九角。”有的熟人赶摊位要紧,散市再来结账。她虽目不识丁,但记忆力好,口算也快,这么多人,谁几毛几分,都在她脑子里。这样几批人一直忙到七八点,才顾及自家人吃饭。她一直在忙碌,我们吃饭她还在洗涮,免费存放的客人也相继来取物,“婶婶,你忙兮,我鱼干拿去呗!”……接连的招呼,询问,她边干活边答应。
住宿的人次第离去,路人又来了。许多“担永嘉”的连夜走,也来要煮饭。母亲又得称米下锅,此刻自己抽空站着匆匆吃饭。
“阿嬷,把我六人煮四斤米。”“阿嬷,绳子有冇?”“阿嬷,茶给点我喝”…… 近午时,煮饭吃的、喝茶的、拿东西的、看热闹的……接连而来,地道的“门庭若市”。有顾客私下念叨:“这位阿嬷人真好,不烦不躁”“是呀,有的客栈,人多繁杂,主人都大声吼人。”
人一多,就有人要争先。“阿嬷,明明是我讲早点的,你咋能把其先煮饭?”“你不晓得,他们是带口信来的,比你早。”母亲从容回答,客人无言。她秉持公平公正、老少无欺,多少一样的原则。对秤米下锅,小气客人要伸脖子看秤花,对米价还会讨价还价;大方的让其看秤也不看。对这两类人,她都一视同仁,让会计较的不但占不到便宜,还从内心蔑视他们。同量合锅,有的人多吃,占便宜,对此,母亲也用饭瓯给分好:半斤、十二两、一斤都分匀,锅巴也给分吃。
此刻,猪在栏里发威了,把门拱得山响,表示强烈抗议,母亲不是忘记它,而是无暇顾及。这时米泔水、猪食、米糠,满满的一大盆端过去,以平息其非常的怨怒。
下午二三点稍微闲了,母亲与二姐开始打扫、整理乱七八糟的“旅店”,才解下身上的围裙,开始梳头,准备喂猪。家父便去准备柴草。
“阿嬷,黄昏还好住吗?”傍晚,去虹桥的永嘉客来了——这么问的肯定是第一次来的。老客人不问,只顾进来,客满也要挤着。如果回绝,他们会说:“叫我到那里去呀,我就认定你这个客栈的。‘一臀不坐二条凳,一客不住二主人’,冇床铺,坐着过夜也行。”因为他们知道结果主人会自己睡柴仓,不会让客人坐着的。
这些“去虹桥”的人,次日三四点就要动身,到虹桥三八市买好腥气、盐米之类又赶回来过夜。
这就是母亲“市日”的劳动强度。这天累计住宿的20人左右,日间煮饭吃的也有三四十人。那么能净赚多少呢?从没计算过。我大姐夫也是“背树客”,他建议母亲算算看,有无赚。永嘉许多客栈都收四五角了。母亲说“勿用算。永嘉山还有许多也客栈还只三角。我们不能提价。”姐夫说“我在永嘉山经常住,菜差成本低。你虾皮鱼干带鱼什么腥气都有……七八样菜好好的,大米市场价,冇赚的。你这样不会有赚,也许柴禾、床铺都白添。”母亲道:“大部分是老顾客,很熟,菜差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者,现在住宿,煮饭之类,冇利润了其他好多客栈基本放弃,我们如果再不收留,附近又冇客栈,客人真的要在路上过夜。我也知道冇多赚,自己又累死累活,一天转到黑,脚跟都疼得难受,可没有办法呀!咋能放下这班顾客。”寒冬腊月,半夜三更也有人敲门求宿,母亲都应声而起,让出床铺,自己睡到柴仓里。
2005年,为祝贺母亲九十华诞,,卷首语是:
三四十年前\我的故园是温州地区最大、全国少有的深山闹市\曾被称为黑市\多次“围剿”无效\我家也成了“深山旅店”\母亲是最忙碌的店主\本书以黑市为主要话题\从不同侧面、角度再现当年盛况\今年母亲九十华诞\谨以此书献给我最敬爱的慈母。
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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