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学校领伙食费回来,在路边的草丛中发现不知谁丢了满满一皮壶菜油。回家来,母亲说这油的颜色太浅,怕有什么问题,说是拿去卖了算了。这样在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提着这壶油,带着我去百里之外的邻省一大城市(给它化名叫三江市吧)。我首次坐上了大客车,首次坐上了渡江轮,首次见到了长江。长江很浑浊,特别是码头一带很脏,它虽然是浩荡东流,但缺乏美感。
我们先在三江市一个小弄堂的那间破烂不堪,踊挤不堪的楼房里卖掉了菜油,然后去三江地区医院。挨了会班,轮到我了。脉博130次/分;血压80~120;心电图:窦性心动过速,提示:房室传导延缓。40来岁的女医生给我开药,又是谷维素,还有滋补心脏的什么中成药丸。
不知怎么搞的,那时及至后来很多年里,我把发病之初那景象都忘记了,我的病就是1974年那次暴咳浓痰引起的嘛,呼吸道的问题,其他一概无须考虑!我居然渐渐忘记了这个“根本”,就任由医生瞎扯。即使又出现了一些新病,也得要从老病治起。常识都没有。反正像是有鬼魅存在。即使我年纪轻,犯糊涂,我的父母不该犯糊涂,他们两个当年亲眼目睹我快要死了,当时也没带我看医生,就这么听其自然,其实那时就可以说我的病上了身;也没有几年功夫,怎么会忘了?我父亲脑子差可以理解,我母亲比我们甚至比医生明白得多~她当时多次模仿我张大嘴巴呼声震天的睡态,还一再说我就会死就会死,,,她怎么会忘了?我这个胸闷病几乎是她亲手播下的,她却一直装糊涂。她的罪恶心理可见一般。
谷维素,滋补心脏的药,鸟用!
二弟读了几个月的初中三年级,对数理科完全不懂。之前我教他一些数学题,发现他蠢得像头牛。他说数学考试他每次都是0分,那是当然的。之后,和别人打架,到农机站偷柴油(不知道这是干啥),从公路上的汽车斗里拉竹子,最后又跑到舅舅村上的退休在家的名牌数学老师江森那里东扯西拉地求教,晚上又和一个流浪汉鬼混,,,最后在我们杀狗的前两天彻底弃学回家了,断了上中专的念头。
天天在家窝着挺烦,二弟既然回家了,我想邀他一起去龙水湖国营农场卖几天伕,他立即响应。说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人一根薅草棍,到几十里外的国营农场去。
向东走了30多里路,就到了农场的地界。先问了两处,不要临工;到了第三个生产队才成了:书记让我们找队长,队长让我们让会计,会计是个热情的中年人,说正要人薅草。会计带我们去小队食堂,他和炊事员咕哝了一阵再告诉我们说等吃完了饭再来安排活路。
炊事员穿着褪色的军装,偶尔说半句听不懂的外地话,迟迟疑疑地给我们打了饭菜。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那夹杂着肉丝,泛着油花的豇豆简直把我们吃得笑出声来了。
我们刚刚吃完,一个十二分漂亮的姑娘端着碗进来了,微低着头端着饭菜匆匆忙忙地走了。望着她那娇媚俊健的背影,他高高扎起了裤脚,露出嫩藕一样的小腿的造型是如此的优美生动,它无声轻捷地迈动着,像在弹奏一首青春浪漫的神曲。这姑娘每天在饭点就独自一人来去匆匆地到食堂光顾一下,一言不发,似乎从来也没有人打破她那平静的梦。她比我们学校的姑娘们更美些。
我们的劳动地点是离生产队住地两里外的中稻田里。我们的歇处被安排在一个打扫得很干净宽大的牛棚里~当然没有牛。晚上蚊子极多,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我反正睡不着,二弟熬不住,骂了几声还是睡了,我时时忍不往常他赶一下,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的脸上还是添了许多红点子。
我们给中稻扯杂草,稻秧有一尺多高,我们成天背着烈日,把脸埋在秧林中,我不曾叫一声苦,我最怕静坐,这样的体力活正适合我,我干活胸闷好些。我甚至后悔不该参加高考,野外劳动才最适合我。
这样一干就是10多天,我晚上不曾睡过一分钟,但我仿佛根本不需要睡觉,我丝毫没感觉累。如果不是考虑到家里马上要忙“双抢”,我们还会多干些时候。
正当我们打算回家的这个晚上,下了很长时间的大雨。第二天早上起来,见排水沟丶塘堰,田间白花花的都平了岸。田里的活正好干不成,我立即去找会计,叫二弟就在牛棚里等我。找了上个小时才找到会计,他跟我到这些天薅草的田边转了一圈,计算了田亩数,随便说了一声质量还不算很好,然后就到他家结账。工价田亩都算得很宽,白花花的现钞30多元。临走,他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你读上了师范,还到到这儿做苦工,真不简单啊!以后分工要是高兴的话到他们这里来,挺欢迎!
等我回到牛棚却不见老二,我着急地等了上半个小时他才回来,他说他到处找我,生怕我掉到大水沟里去了。我好感动。这儿也的确有点叫人害怕,到处是深沟,今日又涨满了水,不小心掉下去是挺危险的。我许多天又不曾睡过多少觉,头也是昏昏然的。当然我也是很小心的,去年多寿就是夏天落水死掉的,怎么能不小心呢。
这30多元钱,我没分给二弟,我“独呑”了。几十年了至今我都还惭愧。因为我当时在暗暗谋划如何治病,一定要让我的病有所好转,这就需要钱。一心想着这件事,年纪轻嘛,也不知道和二弟解释一下。实际上这钱在回家后有一部分应当给了我母亲,已经不记得了。
一回家就“双抢”。那段时间经常下雨,那谷把重得吓人,都没晒干,根本挑不起。去年还是大集体,今年(1980年)变了,单干,农户各干各的,田地都分到私户。谷把各堆各家的,稻场上挤着几十个小谷堆。
谷把挑到稻场上人已经精疲力尽,可紧接着还要爬梯子上到谷堆上面把肩上的谷把卸下来,上面尖尖的地方太小,我有好几次卸不下来,我们家那扁拐特别不好用,扁拐尖尖像长了倒刺,,,我那父亲在上面对我破口大骂,越骂越来劲。最后我气得实在受不了,把扁拐狠狠地扎在稻场中央,扬长而去!心里翻滚着:这稻田和我鸟关系!你骂你的去,不和你扯了!
母亲立马在后面就抱怨起来了:“这下好了吧?现在你自己去挑好了!真不晓得好歹!”
现在想来,我父母亲当时是故意的把这谷把捆得这样重,想整我。真的。我体力并不差,但我从来没挑过这么重的谷把!谷把是不干,但可以捆小一点嘛。我父亲他只管码堆,偶尔挑一担,大都是我一个人挑,,,想来奇怪,我二弟那时到哪里去了,就我一个人挑?
一转眼,暑假就快过完了,我的病在干活仿佛就不明显,实际上呢毫无改变。我仿佛又听到了学校那催人的钟声,,,
一天早晨,我居然睡着了一会。可等我醒过来,突然觉得脚手都不听使唤了。一泡尿来了,费力地下床,才迈出一步,人就像一头死牛一样向前一窜,扑倒在地,哗啦啦一声响,床头附近的墙脚边两个空瓦罐被我身体压得粉碎。妹妹立即冲进来,又立即冲出去报告:“大哥把罐子都打破了!”母亲可能在灶间弄饭,半天没有来。我火了,你们这些人!我瘫在地上,不能动弹。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的末日怕是到了!
我被他们扶上了床,我非常地无助。心里想着,我就这么瘫痪了,再也不能到外面自由走路了,更不用说上学,那么后面就只有死,可是我上吊的能力都没有,只有饿死算了,,,
我没有吃早饭,他们似乎也没过问,好像我得了小感冒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听到隔壁堂屋里他们碗筷和吃饭的响声,父亲好像在说着田里什么事,都很悠闲的样子,甚至听到了他们的几次快活的笑声。其实我肚子饿得慌。父母亲有两天没有过问我的事。
我忽然要解大便,忍了半天没有办法;正上午家里静极了,我最后几乎是滚下床来,双手扣住床沿解了,十个指头还能管点用。拉完之后却无法上床,手指扣酸了,人就瘫倒在地。望着7,8尺高的横梁,我觉得自己如今上吊的能力都没有,孤立无援,泪如泉涌,瘫坐在地上想我的后事,,,
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小弟从外面回来了。我请求他把床前我身边的脏物弄出去,太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脸苦笑着,犹犹豫豫地干了。我感激地望了他一下,但对他不理解我的痛苦,不乐意帮我的忙,又感到失望和忧虑,这还是第一次,他就这样;明天,后天,,,那怎么办呢?我又一次恳求他把我扶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回到近在呎尺的床上。
我已经有三天不曾吃喝。虽然母亲偶尔也来问我想吃点什么不,但我太害怕大小便,拒绝了。事实上,如果还得瘫痪下去,我打算就这样一直绝食下去:这样的死才好,干干净净的。
现在想来非常奇怪,父亲,二弟丶妹妹,许多天里没来看我一次。小弟失错窜进房来一次,再没来了,我母亲假惺惺地问了一次。我很怀疑他们约定好了,怎么对付我。当时我就只是想,反正我再不吃饭喝水了,自然也就不拉屎拉尿了,我也就不求你们。
正在我静静等死的时候,那天中午,母亲终于走进来笑着跟我说,她就来帮我治了!她从破橱柜顶上翻出几把干艾叶,拿到灶间去。半小时后,她就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艾叶水进来了。然后把我扶到小凳上坐好,用火钳丶小木棍横搁在脚盘上,我的双脚就踩在上面接受热气的薰蒸,膝盖上下用一床破被单严严实实的盖住。开始脚有点痛,慢慢的热力像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往肉里钻,还有点发痒。她时时把手抻到我的脚底捣一下热水,热气立即产生一股新的力量向病腿冲击。
母亲一边守着我,一边讲外祖父,舅舅都有我刚发生的这个毛病,但只要这么一蒸,保险能好。那年舅舅出差去了,外祖父一个人在家突然瘫痪了,一连在床上像死人一样躺了两天,她无意撞去,外祖父长叹一声:“孩子啊,你总算让我盼到了!”母亲用艾叶水一蒸,当天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捣动,水蒸气渐渐的稀散了,她就把我扶上了床,并且用爷爷留下的那领黑长袄盖住我的腿,叫我不要动。两个小时后,我就可以自己下床小便了!吃午饭时,我仍然呆在床上接受那黑棉袄的巩固治疗;我就坐在床上吃饭,他们跑来跑去为我添了好几次饭,像勤务员一样。
实在没想到,我母亲还有这一手绝技!按理应该在我发病后当即就给我治疗,这样今天我回忆起来就更会心怀感激,现在的确给这种感情大大地打了个折扣,你干吗硬要让我在床上苦等3天?如果我旁边有毒药呢,如有很多安眠片,我说不定服毒自杀了。如果我的手够得着床上面的横梁,手边又有绳索的话,那3天里,真不排除我已经上吊了。你像看把戏对吧,最后又怕我真在床上饿死了吓着了你们,才觉得该把这麻烦解决一下,你并非良心发现!
父亲,这次算是给我上了一课,他这人,非常非常冷酷,不仅仅是愚蠢!他说:“有这鬼事?天天跟我去田里干活,我保险你总没病!”“你这人生来该是做苦活的,闲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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