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长在川东某小城市的孩子来说,农历的正月初九没有去山里登高,都不算真正的过年。成年以后,小城里的大部分孩子都离开了家乡,年初七就在异乡的格子间、地铁站、电脑屏幕、酒场饭桌等等之间挣扎,一面瞎扯淡,一面说现在过年都没了滋味。
为什么会在元九登高,城里流传着一个官方版本。并称元白的唐人元稹,曾经在这个小城市当过官,据说做得不错,老百姓为了纪念他,纷纷在元九登高望远,追怀先贤。如今,城里的元九登高之风愈盛,为了安全考虑,那一天当地的警察都得上山执勤。奇特的是,城里人去山里了,警察也去山里了,但城中却没有什么偷窃或治安案件,大概坏人也需要过年的仪式感。
我也曾经是这个风俗的坚定执行者,其实是被动的。十八岁离开家乡之前,我不但要在每年的元九登高,甚至在每个寒暑假的每天早上五点,还得起床去爬山,每每被虐得痛不欲生。曾经带过侦察兵的父亲为了鼓励我登顶,总是在我气喘如老狗的时候,在我耳边絮叨叶帅的“攻关莫谓难,登山莫谓艰。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彼时的我,听这首诗听得生理性头痛,只想快点结束这一晨间活动,回家看我的武侠和漫画。
同样让我感觉备受折磨的是每年正月初一的午间餐桌。我家不是富贵之家,父母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工作养娃之余,还得接济乡里的亲戚。但是,物质越来越丰富是中国发展不可否认的大趋势,我们的日常餐桌其实也不缺少好料,何况过年。然而,无肉不欢的我,每年都要面对的挑战是那一碗寡淡如水的青菜豆腐,正月初一必吃,雷打不动,坚如磐石。我曾经企图蒙混过关,但父母明察秋毫,总会夹一大筷子青菜豆腐放我碗里,说:“吃青菜豆腐,做人一清二白”,念咒一般,萦绕不去。
我就这样笼罩在小城的特定仪式中,过着一种典型的中规中矩的人生,听父母话,执行父母的指令如执行军令,六岁读书,十八岁读大学,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谋求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平静而毫无波澜,连早恋都没有。
二十五岁之后,大概压抑太久,我开始野蛮生长,目无“法纪”。我痛恨运动,说健身党都是邪教;不再回家乡登高,拒绝在正月初一吃青菜豆腐;论唐诗时必说元稹是言行不一的典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成了爱情圣经,其实他就是不折不扣大渣男;给父母说,世间哪有绝对黑白,灰色才是唯一的安全色,暧昧模糊又无边界。
显而易见,这样的我是没有好下场的,于是,曾经一帆风顺的我,感情受挫,离异无孩;事业受挫,放逐一方。于是,我成了普世价值中的异类。于是,我成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到了这里,人生是问号?是句号?是省略号还是感叹号?
其实大多数时候,人生是转折号。在灰色的地带里,我做了一块石灰,跟青菜豆腐倒是异曲同工。但是遗憾的是,我没有粉身碎骨,也就留不了清白人间。于是我收拾起来重头来过,一大把年纪和校园里的孩子们一起进考场,考了司考;重新捡起英语,做起翻译,在约旦给我的司机安利金庸;校过书,编过书,又重回讲台。当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史家直笔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一直自诩离经叛道,其实那些仪式、那些教育早已深入我骨髓。我之所以经历那些失败,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其实就是源于那句如咒语般的“做人一清二白”,而我一边被打倒,一边笑着说“苦战能过关。”我的非典型友人同样过着非典型人生的宋月亮吐槽说:“陈二这人,最是没有名堂,平时一动不动如乌龟,吆喝着龟息大法好,偏偏最爱爬山,一去爬山就找不着人……”
“可怕”的规矩,“可怕”的仪式,奇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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